第一章
连着几天的阴雨天,我在馆子里觉得无趣极了,今日终于放晴,我身子微微倚着门框,抬眼一看,天一个色阶一个色阶地蓝下去,还挂着稀稀疏疏的几朵云。再看看街上热闹的吆喝声,还有烟火气,一扫前几日的低沉气象。我扭头望着阿爹,一副可怜样儿。爹爹不准,娘亲说,难得女儿愿意出门,就依她吧。
出了门却不知该去何处,思忖间看到熙熙攘攘的人涌向一处,扭扭头转身回馆里,这热闹还是不凑了。娘亲笑笑说:“你呀,亏我还帮你求情。”我直摇着娘亲手臂撒娇:“我不出门给你当小跟班儿不好?”
“你这跟班儿,娘不稀罕哩。好了好了,不出门便将屋子收拾收拾,你屋里的东西该整整了,哪像女儿的闺房。”
“是是是,母亲大人。”我跳着步子回房。
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整理旧物了,因为害怕因此想起过去亲戚的冷嘲还有邻居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所以选择不去想起。可是现在,我发现我愿意想起我的过去,因为,遇见这个镇上温柔的人。翻弄之间一把剑咣当一声掉落,我这才想起原来我儿时亦有交心的人,或者说是既是亲人也是朋友。只是她现在在哪里了呢?
根据脑海里零碎的片段舞起剑来,一舞一姿让我坠入了记忆的匣子里。
听行人议论,偶有女子跳剑舞跳得如此精妙,惊为天人。我央求父亲买完货物便带我瞧上一眼,父亲只道我不省心却还是牵起我走去。嗯,该怎样形容她的舞姿呢?柔时似风吹起的雪花四处飘落,而她是盈盈白雪中一抹艳丽的梅,阳时似后羿射落九枚耀日的震撼光彩,她是茫茫光亮里一个虚无的点。围成的圈儿越来越多,一场舞下来,她的面颊潮红,双鬓微湿,彬彬有礼地鞠个躬:“今天色见晚且客栈人满为患,我想找个地方歇息,可有人愿留我一宿?”人群里男声一浪高过一浪。一双上挑的眼瞧遍全场,指着我说:“小姑娘,你可有地方让我落脚?”我点点头:“不过我要你给我讲故事。”我笃定她有故事。
领她入后院时,她说:“你还是没来。”
“谁应当来?”我诧异地回头。
轻咳了两声,“我无姓,有人给我起了个名字,子宁。”
这人真奇怪,不过美艳的女子在街头卖艺本身就奇怪。“我唤翎儿,你大我些,那我叫你阿姊。你收拾下细软,早些歇息。”正想关上门,一只手挡住了,“翎儿,你唤我一声阿姊是敬我,那阿姊让你做一件事,你可愿意?”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帮我去买盏孔明灯回来,现在。”
“现在?”
“对,晚上放完它,你就可以听故事了。”
孔明灯里或明或灭的烛寂寥地升向如墨一般的天,成了一点星。远去的灯,近处的人,好像浓重的悲伤被黑夜无声地笼罩着。
“其实我就是随口说说,不当真。”
“我当真了,我真有一个故事想说。”流转的眼波里想说的故事是什么?
“那阿姊你说,我定认认真真地听。不过这等好时辰怎少得了花生米和酒呢,我看书里都这么写。阿姊,你等我片刻。”
“阿姊,阿爹不让我碰酒,我偷了点厨房的料酒,那我们就凑合喝点吧。”我晃了晃瓶子。
“丫头,你真是古灵精怪。”
“古灵精怪?不是古怪?他们说我行为怪异呢,还说一定是我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会看见脏东西。”
“丫头,你不知道你把别人的想法一个个放在心里,这里会很累的。”她捂着自己的胸口。“然后你就会后悔的。”
“奇怪,我怎么这么轻易就说出我的秘密,大概她是除了父母以外不介意的温柔之人。”喝口料酒,真难喝。曹操这个大骗子,还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呢。
第二章
故事要回到十六年前子宁呆的小渔村。
在一场上天的巧合和人为制造的海难之中,半个渔村都覆灭了。人为是指管辖区的县令贪得无厌,不顾边际浓密的乌云,勒令渔民外出捕杀传闻中的鲛人以求上等的珍珠及油品。海难过去之后,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吧。而他就是这时候出现了,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为什么要收养子宁,明明两人一般大的模样。他扳过子宁的脸一板一眼说: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
“一辈子么?”子宁的脸渐渐红了。
饿了一天的孩子见到热腾腾的包子还是忍不住咽口水,子宁攥着他的衣服:“喂,我饿了。”
“我不叫喂,我叫西夜。还有我也没钱。”凶巴巴的样子一点也不复昨日深情。到底是孩子心性,两人就在巷子里嚎啕大哭。吧嗒吧嗒,一颗颗珠子落下。西夜眨巴眨巴眼睛:“别哭了,我有办法,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只要你告诉我当铺在哪里。”
酒足饭饱之后,子宁问他:“你哪来那么好的珍珠?”
“我是上天派来的,怎么可能没点法术,《宝莲灯》看过没?我就像里面的神仙。不过这是秘密,被别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就只能回去了。”
唬得子宁一愣一愣的。“我不说,我不说。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西夜教子宁读书写字,西夜教子宁跳舞,舞剑,西夜还教子宁在心里住下。
二八年华的子宁出落地好似西湖的一株红莲,引无数人倾慕。却只有西夜连眼都不眨就说:“丑死了,怎么会有人看上你。”是了,你我从小见到大,又怎会觉得我好看。只要你信守诺言就好,说好的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差一年,差一月,差一分都不算一辈子。
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子宁多次拂了县令少爷的意,面子自是挂不住,遂起歹心。捉了西夜,让子宁来换。“我求安稳一生,却总撩起风浪,不管我受不受得了。”子宁如是说。我不知道子宁后来怎么救出西夜,怎么留下子宁一人,西夜又去了哪里。毕竟子宁每每讲到此处就不再言语。只是觉得这应该是关键。反正子宁辗转各地,走过无数的路,遇见无数的人,也再没见过西夜。这是事实。子宁说:“丫头,你看过那么多书,里面有风尘女子和落难公子吧,它怎么说,公子多情?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我怎么一个也没见到。也是,西夜不是落难的公子,只是我是风尘的女子。”子宁还说:“西夜不是神仙吗?他怎么还不出现呢?他说等一等,他就回来。可我等了好久。”子宁的身子披上一层清冷的月色,单薄得令人心疼。
结束了,子宁讲的故事完了。子宁不再多语,我亦不再多问。临走时,子宁说:“不要在意别人的话,不然会后悔的,还有这剑,就留给你当个念想,不过日后我回来了,我是要讨去的,知道么?”
子宁很早就发现西夜并不是什么神仙,也不是凡人,他是西夜就好。那日去换西夜的时候看见真身,传说中的鲛人是真的。回去之后两人无话。村子里开始风言风语:“西夜是妖怪。会给村子里带来灾难的。”子宁不相信,执拗地维护西夜,怕他难过。
“你知道之前的海难怎么发生的吗?就是你的西夜造成的,你的双亲就是他害死的。”
“骗子。”
“不然他为什么要照顾你?”这句话成了她的梦魇,成了她推开他的理由。
“西夜,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生活吧。”
“你动摇了,是不是?”
“西夜,我是说,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吧。”
是夜,西夜走了,他说,等一等,等想明白了他就回来。可是一等就是经年。子宁说她后悔了,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他的好是真的,他的存在是真的,为什么要顾及别人那些碰不着摸不着、归于虚无的话语。
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么清楚?我说过,我能看见不一般的东西。这把剑,附着西夜的灵力,终究西夜是挂念子宁的。
后记
阿娘进来的时候我结束了舞剑。阿娘说:“街上热闹极了,也是舞剑。随你爹一起去?”
“阿娘不是要我收拾房里么,下次去。”街上那人舞剑怎会舞得比子宁好看。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涌来,想必是什么大人物或是稀罕人吧,凑热闹真是人的本性啊。我不知道的是“稀罕人”正是子宁和西夜。没关系,他们在镇上住下了,有的是机会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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