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人生是一幅画,那么亲情就是最绚丽的一笔。
(一)
祖父含笑躺床上,安详地闭着眼睛走了。
那天是公元一九八四年三月三十日,那年我在村小学上三年级。
似乎祖父掐准了自己离开这世界和佛主见面的日子,早把贴身衣服内剩下的十五块褶皱的纸币均分了几位孙儿。
这个赶在19世纪末年诞生,却将跌宕的一生交付了多艰的20世纪的中国,在改革激荡的春风里离去的老人,没有遗憾地走了,但近乎传奇的一生,留给孙儿的是日后无尽的好奇与怀念。
(二)
祖父的殡葬礼,在他合眼的第三天举行。
那天阴阴的,没开出太阳,似乎快清明的天就该这般,才不至淡漠了哀思的情分。祖父一身寿衣,躺在狭长的松木棺里,尤其显得修长,眉清目秀,全然看不出沧桑厉变。绸缎的寿衣,圆圈里印了隶书的“寿”,明光从褶皱上散出,有些耀眼,也有些富贵。
祖父一生的跌宕艰辛,十五岁客乡学做糕点,十八岁只身闯上海,几经爬滚,二十几岁凑合开办了两台缝纫机的实业,壮大在民族资本浪潮下,又毁于近代中国被铁蹄蹂躏的践踏下,最后用光积蓄再次创办实业,又在新中国资本改造中,变为一名普通工人。
那挂在胸前的香袋,是祖父一再叮嘱的。祖父信佛,年岁越大,就越有一个上九华山烧香的心愿,求个香袋保儿孙平安。但祖父患有高血压,坐不得车,有次去别县的二女儿家,挤城乡客车,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医院。年大的老人徒步似乎又是件不大可能的事,只能作罢。那只香袋,二姑妈上九华替他烧香求来的。香袋送来那天,祖父面若桃花,一脸的纯真与满足。若上天有魂灵,祖父俯瞰他胸前的香袋,也会如生前第一眼看到香袋那般开心的。
(三)
出殡了,十里八乡的亲友赶来送殡,忙忙碌碌也热热闹闹的。
喇叭横吹出的哀乐弥散在空气中,灵柩桌台炷香徐腾上升的青烟漫缭。抬寿材一共是八人,数村里的强悍农人。他们腰缠白带,头戴白帽,肃穆的表情中也有些喜庆,动作干练,三下五除二就扎好了寿材,步调一致地抬上路了。
送殡的人群不算浩大,也挤满了水街的一边,除儿女子孙亲戚外,没有外出的村民都赶来了,人群后还有踽踽龙钟的老者在默送。这位一生平淡走完85个春秋的老人,是幸福的,也是大家羡慕的。村民们抱着孩子特来讨碗压灾饭吃,就是为了祈福。
农村习俗就这样,红白都是喜事,尤其寿终正寝的高寿老人的白喜事,更受推崇,为图个吉利,送祖父的仪仗队中似乎不见那么多的哀伤,更多的欢欢喜喜送别祖父上路。棺木上的那条红毡,上面绑着只肥硕红公鸡,一声不响,挺着头扭着脖子四顾张望,似乎这一切的发生多么雄壮,连自己挣扎也只会是闹剧罢了。
(四)
祖父的坟地不远,沿水街往上走,出村头三担肩的路便是。站在那条板车石板道上,一眼就能望见半坡地上的新坟,居中,朝阳。
这个地方也是个“村”子,埋葬了村民们大多数亲人,思念从这里出发,蔓延进家家户户。清明祭奠,最热闹的地方莫过这了,鞭炮声一浪接一浪,传入村中,荡向四方,回响从对面山岙过来,似一个浑厚老人的“啊哈、啊哈”的笑声。
祖父合葬在曾祖父母边,也陪在祖母身边。祖父这辈子没对父亲提过什么,临死前唯一叮嘱父亲要听他安排的后事。该是祖父远在上海没能尽孝床前对曾祖父的愧意,以此算是一点补偿吧。
祖父将这份对曾祖的愧疚补偿在孙儿身上。他不止一次带上我到乡供销社领取退休金,那是上海光华食品厂委托发放的,每月二十九块。祖父花钱很大方,会带我上馄饨馆,叫上两碗馄饨、两根油条,摘断油条泡进馄饨的吃法,也是那时尝到的。后来这么个吃法,再也没吃出过那鲜美的味道了。祖父又是个细致的人,备些孙儿需要的常用酵母生之类的消化药,购买桃酥饼之类及过年存下的糖酥。孙儿常躲进祖父房间,偷取酵母生当糖吃,祖父知道了也是一笑置之。不知在天的祖父还能记得否?
到了坟地,炮竹齐鸣,混着硝味的空气弥漫开去,钻入板车石板路下的小河里,水为之恸哭,铺盖在对面的层山上,山也为之哀悼。人们弓腰拜了三拜便沿原路返回了。父亲抢上那只红公鸡,先于人群一路疾走,消失在坟头左边的竹林拐入村子。据说这是抱福,能带给子孙平安发达。
很快棺木被沿着两根篾条推进了坟穴,洞门砌上一堵厚厚的青砖墙。祖父永远被这堵墙隔开了,一个在里头,一些在外头。阴阳两界我就是从这堵墙的认识开始的。
(五)
祖父的一身圈上了句号,这句号也圈住了我对他的无限思念。岁月流转,我也没能走出祖父画上的句号。
每年清明,总会从县城挤上城乡客车,蜿蜒山路奔赴老家,陪上父亲一同上坟。那坟头是大哥于公元一九九九年清明前夕进行了修缮,运回了从外省定制的一幅石材,撤下水泥碑面换上了花岗岩,碑文笔力浑厚苍劲。坟头上还竖起了“冯公之墓”石碑。站在板车路上,看去更为显目。
那年恰是祖父的百年诞辰,是祖父子孙送上的最大的厚礼。
(六)
今日,暑热未退之际,我却突然想起了你。
祖父,你在那边,还好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