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不苟》01
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之为贵。故怀负石而投河,是行之难为者也,而申徒狄能之;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山渊平」,「天地比」,「齐秦袭」,「入乎耳,出乎口」,「钩有须」,「卵有毛」,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盗跖吟口,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俱传而不息;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故曰: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之为贵。诗曰:「物其有矣,惟其时矣。」此之谓也。
通译:
君子的行为不推崇刻意的高难度,君子立论说理不推崇诡辩,君子不推崇为了名声传扬而刻意立名。君子只看所行所言是否恰当。
所以,因对社会不满就怀抱石头自沉河中,这种行为一般人很难做到,申徒狄却能这样做;“山渊平,天地比”、“齐秦袭”、“入乎耳,出乎口”、“钩有须”、“卵有毛”等等这些说法是很难立论的,但惠施邓析者流却能自圆其说;盗跖的故事到处传扬,他的名声像日月一样持久,和虞舜大禹一样流传不息。所有这些,君子是不会赞赏的,因为它们不合乎礼法。
所以说:君子的行为不推崇刻意的高难度,君子立论说理不推崇诡辩,君子不推崇为了名声传扬而刻意立名。《诗经》上说 :“凡事被人们接受,必须是善的。”就是这个道理。
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之为贵。
解析:
苟,本义草也。草的生长非常随性,它的引申义向相反的两个方向发展,一是轻率,冒失;二是马马虎虎,无所谓,苟且。这里从轻率再引申为任性,刻意追求。
行苟难,就是刻意追求高难度的行为,显得自己很特别,很突出,异于常人。本文中的申徒狄就是这样,申徒狄这个人我们都很陌生,据说商汤想把天下传给他,他认为自己的德行并不为天下人所知,商汤却要把天下托付给自己,在他看来是德不配位,并深以为耻,乃自投于河。那么在荀子眼里,怀石自沉汨罗江的屈原、近代的一头扎入昆明湖的王国维是不是君子呢?显然,荀子不会赞成采取极端的消极手段,向社会发出抗争。
荀子与屈原一起被称为“辞赋之祖”,差不多是同时代的人,公元前278年屈原投江去世时,荀子已经36岁。司马迁在《史记》中说:“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 春申君黄歇为相8年,是公元前238年被杀的,这说明荀子在此之前八年一直在楚国兰陵任县令,而且这是荀子二度适楚,说不定他和屈原曾有过来往也未可知,因此他对屈原的事迹应该是耳熟能详的,但荀子在文中却只字不提屈原,而举了一个在我们看来名不见经传的申徒狄。申徒狄的名声比屈原更为人所知,还是荀子写这篇文章时,屈原还健在?我们不得而知。为此,我还专门查了荀子的年谱,却发现对于荀子的生卒年份和生平居然众说纷纭,胡适、梁启超等学术大咖都各执一论,至今没有定论。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类似求难求新求异的事情也常有发生。比如前些年有一位年轻人未经允许,擅自徒手攀登正在建设中的上海中心大厦,因涉嫌违法被带进警察局去了。还有大胃王比赛、吃客直播、擅闯无人区等等,都是常人匪夷所思的行为。
偏见曰察。【庄子·天下篇】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这里的意思是钻牛角尖。苟察类似于杠精,你说东,他偏要说西,而且有一大套貌似合理的说辞,自以为得意。
苟传,这是从目的意图上说的,相当于现在的造星,为了成为网红、明星,做一些高难度、怪异甚至犯法的事来,无所不用其极。
苟难、苟察、苟传,是一件事情的不同方面,它们的共同点就是标新立异走极端,不遵循天道人情,在荀子看来都是不合乎礼法的,为“不当”。当,相当于下文的“中”,接近于中庸之道。君子非不能也,不为也。
故怀负石而投河,是行之难为者也,而申徒狄能之;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
山渊平,天地比,齐秦袭,入乎耳,出乎口,钩有须,卵有毛,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
盗跖吟口,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俱传而不息;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
《庄子·天下》中记载了名家代表人物惠施提出的十个辩论命题,即“历物十事”:
1. 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
2、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3、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4、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5、大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6、南方无穷而有穷。
7、今日适越而昔来。
8、连环可解也。
9、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
10、泛爱万物,天下一体也。
“山渊平,天地比”就是其中的第三个命题,对此历来有各种解释,我的理解惠施强调的是相对的概念。如果把高山和深渊放到银河系里去观察,它们都非常渺小,实在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我们把天地放到整个宇宙里去考察,太阳系也就是一颗沙粒,天和地怎么能分出高低呢?“齐秦袭”,齐国在东部沿海,秦国在西部内陆,他们并不接壤,但是你如果在一张大比例尺的地图上去看,他们就是连在一起的。
这些命题否定了事物的绝对性,但在相对性上来说,有它的合理性。荀子对此是反对的,但荀子自己在《劝学篇》中曾说:“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木茎非能长也,所立者然也。”这不也蕴含着相对的概念吗?荀子多少有一点自己打脸了。
“入乎耳,出乎口”、“钩有须”、“卵有毛”这些命题应该是邓析提出来的了,其确切内涵似乎没有人能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所幸它们的内涵不是本文的重点,反正这些命题在荀子看来肯定是匪夷所思的。邓析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他在郑国子产执掌期间担任大夫,是名家学派的创始人之一。用现在的话说,他是一个著名大律师,或者说讼棍,可以“以非为是,以是为非”,他的辩才如此了得,在他的辩论下,是非黑白没有了。而且他还承揽诉讼,就是开律师事务所,把郑国老百姓的思想搞得有点乱,子产以后的执政者拿他没办法,索性咔嚓一下把他杀了,正所谓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关键邓析是反礼治的,荀子后面还会提到,这样的人当然不见容于荀子了。
荀子在《劝学篇》中说:“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着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蝡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这两处的“入乎耳,出乎口”,含义应该不同,但本文和这段话的内涵是相通的,做学问不应该哗众取宠,给人看,而是为了完善自己。
盗跖,即柳下跖,鲁国人。相传“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名闻遐迩。名字前冠以“盗”字是正统社会对他的蔑称。在荀子看来,君子追求的至少应该是美名流传,而不是臭名远扬,名声的好坏才是根本,传扬本身不是目的。可是,当下不少娱乐明星为了维持热度,为了上热搜,不惜不时制造各种八卦新闻、绯闻、丑闻,假模假式地互怼互撕,仍然很有市场,是不是我们的社会土壤出了问题呢?
故曰: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之为贵。诗曰:「物其有矣,惟其时矣。」此之谓也。
这里呼应文章开头,最后以诗经中的一句话结尾。就像我们现在写文章,最后引用一句名人名言以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这说明在古代,《诗经》的地位是非常高的。在汉代以前,人们阅读《诗经》主要是从经义的角度去理解的,把它作为文学作品那是后来的事了。时,是也,善也,中也。
最近,“凡尔赛”这个词很火,我觉得最早的凡尔赛大家非王健林莫属。一个亿,对大家来说都是一个天文数字,但在王健林嘴里却成了“小目标”,在他眼里简直就是探囊取物,唾手可得。这种把别人眼里难上加难的事,轻描淡写为易如反掌的小事,从而炫耀其动辄数十亿数百亿的宏大巨制,不就是现代版的“苟难”吗!?
万达的结局给了荀子这篇文章一个绝好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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