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机大厅里的暖气十足，他有些后悔自己刚刚选择穿皮夹克出来。钢制的椅背和扶手开始还会带来一丝凉意，而后吸收了热量，变得越发让人无法忍受。他站起身来，脱了外套搭在手臂上，顺着过道踱步。
“John，安静。”Sherlock仍旧保持着翘腿静坐的姿势，碧玉般的眸子眨也不眨，“中国有句古话，叫‘心静自然凉’。你绕来绕去使我心烦。”
“心脏停止跳动当然会凉。”他反唇相讥，“如果不是你半夜把我拉起来，我现在也不会在这儿活受罪—告诉我，你他妈到底要去中国干什么？”
“心血来潮。”椅子上的人闭上眼睛。
“心血来潮。我认识的那个Sherlock Holmes可不会心血来潮。”
侦探没有回话。
他摇摇头，一屁股坐下，光裸的手臂贴到金属上，使他微能感到深秋已经到来。
此时大概是半夜两点—他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候机厅里除了他们两个就只剩下工作人员。荧屏上的红眼航班机号还在继续滚动着，白底有些刺目。
他揉了揉眼睛。
广播里响起登机通知，他跟在黑发男人身后走向登机口。
机舱里只有他们两个和一个空乘小姐，他禁不住怀疑是否此事也有Mycroft同谋。John坐的位置临窗，黑夜将小方的舷窗玻璃打造成一面粗糙的镜子，反照出舱内的一切，John对着里面的自己扬了扬眉，他在身后看见Sherlock的侧脸。
“别再用你那小脑瓜想了，医生，我亲爱的哥哥现在正忙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时间管我的去向。”
要是你这样想那就真的错了。他把眉扬得极高，在额头上挤出皱纹来。你那个恋弟情深的哥哥。
不过他没有说出口，这种事总是心照不宣的。
他想打个盹，闭上眼睛却又没有丝毫困意。飞机座旁有杂志，他抽出一本来，在身前的小桌上摊开，目光却始终不知集聚到哪里。侦探有他自己要做的事，随身携带的思维宫殿轻便而且用处十足。
飞机起飞时似乎是遇上了空气流，有一点儿动荡，不过很快就好转，他没有在意。
Sherlock兀得张开眼睛，环顾四周。
“你怎么了？”John询问。
“这飞机不对，一定有问题。”Sherlock卸掉安全带，摇晃着站起身来，走向空务室。没有人来阻止他，他的脚步声低不可闻，机舱里是一种可怕的安静。他望着侦探走向前方，也站起身，扶住椅背跟随。没有枪，没有武器，同样也没有防御工具，会出现什么状况都不可知。John的肌肉抽紧以至于酸痛。
侦探在小室的玄关前站定了。
“没有人，John，这儿没有人。”侦探说，“拿上那儿的急救箱，跟我去控制室。”
他拎上急救箱，然后他们走向控制室。Sherlock向里面喊话，没有人应，他把住把手，向外拉，不过门是锁死的，他没有打开。他们又里里外外将飞机查了一遍。
连降落伞也没有。
坐以待毙，医生突然想起这么一个词。他很想尖叫着将机舱里的东西砸个粉碎，军人的钢铁意志控住他，二是，里面也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破坏了。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Sherlock，你的计划到底还有谁知道？”
对方到底说了什么他没有听见，机舱里的警报震耳欲聋，他能明显感觉出飞机正倾斜着下坠。
没有油了。
加速坠落中Sherlock护住了他，前者具体做了什么他没有看见，不过好在他们活了下来。
他手中拿着一盏本生灯，灯芯处幽蓝的火苗颤动，光细弱得好像随时都可能熄灭。里面剩余的酒精不足再用两小时，但这是他唯一所剩的照明工具了，而且他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为了节省些酒精，他找了些枯枝来，支起一堆篝火，然后灭了灯，靠着棵树坐下，望着火焰出神。他拼命回想每一个细节，来判断自己的脑子有没有摔坏。左臂很疼，但还能活动，肩头的旧伤看来是又撕裂了，并且拐带得他的左腿隐隐作痛。
我们坐上了飞机。他扶着自己的额头，闭上眼。飞机坠毁了。
然后呢？他强迫自己忽略疼痛回忆下去。然后…Sherlock递给我一个医药箱，我从包里找到一个还算完整的灯身，他对我说了一句什么，可是，他说了什么呢？医生敲打自己的头顶，可就是毫无能回忆起的征兆。
树丛里有动静，他听见了，但不予理睬。John现在太疲惫了，而且需要放松自己紧绷的心弦。
“那只是一只狸猫。”他大声告诉自己，仍旧没有睁开眼，“没有什么好怕的。”
火光，呛人的烟雾，Sherlock将他从机舱下面拽出来，他们在空地上将医用棉花里的酒精挤到灯里，之后Sherlock引着了灯芯，并点燃自制的火把，对他喊了一句话，对了，喊的是：“John，小心一点儿，别让火灭了，我们天亮在山顶会合。”然后他就晕乎乎地拿着灯离开了Sherlock，走到这么一个鬼地方。
他又往火堆里添了一些枯树枝，火舌向上吐，喷溅出点点火星儿。他歪头想了许久也不大明白Sherlock为什么要让他们分头行动，在这种坠机原因不明的情况下，这绝非一个好兆头。
Moriarty？他打了一个激灵。如果是这样那就糟糕了。多年的行军生活让他对周围环境的适应度极强，他不担心自己，他只担心Sherlock。
稍作休息后他站起身，拍打身上的灰尘，并且活动了一下筋骨，在将火堆熄灭前他也学着做了一个火把。
此时已是深夜，John向他来的方向望去，火光将夜空照亮，如同白昼提前降临。他突然联想到中国的某个地方，每年人们都会欢度白夜。
我现在过的也是个不一样的白夜。他嘲讽地咧了嘴，从边上找到一根适合的树枝做拐杖，他很不牢靠地拿着那灯和火把，迈开腿，留给黑夜一个一瘸一拐的背影。
张开眼，面前景物在他的眸中形成微缩的影子。他的表情没多大变化，瞳孔却急剧缩小。他那么静静地站了能有三分钟。
火把上面的酒精终于燃尽了，在烧掉那头上的破布之后，火苗遇到潮湿的树枝，冒出一股青烟。这只是使他丢掉了火把。现在他就什么也没有了，但眼中却多了一些东西。
Sherlock皱起眉，轻轻摇晃他乱七八糟的卷毛，这样也只是持续了几秒。最终，他又恢复了那种可怕的平静，像一潭投入石子却惊不起波澜的池水。他面无表情地开了口，语速极快：
“除了John。”
医生尽量快地向前行走，每一步都扯得他左半边身体极疼。树木繁茂叶子的缝隙间，天已经显出些红色。
天即将大亮，我不能让Sherlock等太久。
终于他到达了山顶，那是一处悬崖。
可是Sherlock不在这儿，他察觉到自己有一丝慌乱。
“不，不可能，他那么聪明…”他在山崖边踱步，望向那边茂密的丛林，希望能在其中看到Sherlock的身影，可这是徒劳无获。
他目光所及只是重重叠叠的树冠，坠机处的火还没有熄，冒出大量浓烟，遮天蔽日。他把本生灯放在地上，想了想自己干脆也坐到地上。火把在半路上就熄了，他没有保留无用之物的习惯。
百无聊赖。他把袖子挽到肘部。身上被树枝划出的细小伤痕已经结痂，渗出的丝丝血迹凝在肌肤上，看起来狼狈不堪。他伸手去擦，反复几次磨得皮肤有些发红，才讪讪停了手。腕上的表似乎是坠机时就摔坏了的，时针还停在凌晨，分针和秒针挂在中轴上晃晃悠悠打着转，表面昂贵的蓝宝石玻璃上布满细碎裂痕，边角还掉了几个茬子。 他盯着表瞧了一阵儿，然后把它摘下来放进口袋里。
天已经完全明亮了，大概搜救机也已经出动，Sherlock仍旧没有出现。黑烟愈加浓重，中间隐约透出些火光，汽油燃烧引发了森林火灾，他鼻腔内充斥着木柴燃烧的呛人气味。肩膀的疼痛越发让人受不了，他扯开衣服，把仅剩的一点儿酒精倒上去。
疼痛使他呲牙咧嘴。
山上的空气透着冷，酒精也刺激性十足。待那个劲儿缓和一下，他草草收拾了伤口，便从自己的衬衫裂口处撕下一条破布简单做了包扎。他站起身来，支起简易拐杖，俯身望下去，仍旧是遮天蔽日的树冠和浓烟。
也许遮天蔽日，也正是偷天换日的时机。
他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句话，把自己吓了一跳，打了个寒战。
“John Watson。”他徒然转过身去。
Moriarty站在那儿，就他一个。John上下打量着他。没有枪，没有其他武器，就算是这样现在的John Watson也还是打不过他。他感受到了十足的嘲讽，疼痛和异样使他更加警觉。
“你在找什么？”Moriarty高扬起眉毛，指了指他的拐杖，“把它丢下吧，这样你还想跟我斗？”
“Sherlock在哪儿？过一会儿搜救机就要到了，我奉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没有Sherlock，医生，根本就没有什么Sherlock。”他挑起一边嘴角，“你是个病人，你是个臆想症患者。”
“我不相信。”他回的话很干脆，“Sherlock会回来。而且搜救机马上就要到了。”
“随便你。顺便说一句，你困在了自己的世界，不会有搜救机的。”趁他转身那空档，医生朝他后脑扬起拐杖。
木棍打到的只有空气，Moriarty消失于无形。他愣了半晌，放下拐杖，晃晃头。上午的阳光刺得他眼底生疼，他抬起右臂挡住光亮，世界在晃动，惹人生厌。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Sherlock仍旧不在。腹部的空虚感渐渐变得无法忽视，他从树上打了几个野果，用衣襟擦擦就吃下去。那果子并不好吃，没多少汁水，酸涩感也没褪去。他吃了几个饱腹，而后就躺在地上继续等待。山崖的黄土被烧得有些发烫，他又找了一处阴影。
然后接着回忆。我们为什么要坐飞机？只要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头又开始炸裂般的痛。
好吧，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坐飞机？
他不知道自己想了有多久。脑子里一片空白。天昏沉沉暗下来，远处的山岭连成灰影。他四肢平展，目光空洞。
John不知道自己这段儿时间究竟都想了些什么，他感觉自己没有大脑，无法思考。身下的地开始变凉了，没有光照，凉风钻进衣服的缝隙中抓走最后一丝温暖，叶子褪去最后一丝绿色，他们也在瑟瑟抖动。他不再徒劳了。John Watson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闭上他的眼睛。
另一个世界里阳光灿烂如他们初见时。
告诉我，我是谁？
John Watson已经死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儿是哪？
你挚爱的思维宫殿。想想看你为什么要去中国。
旅游，我想带John去旅游。
可是现在你把他害死了。
“我的上帝，大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又死啦！瞧瞧看，精神幻觉导致！备个案吧，但愿他不是像上次一样假死，上次处理他身份的事儿可给我忙的够呛。”他用左手挡着点燃了一根烟，深吸一口，空气中缭绕的满是555的烟草味儿。
“嗯，不过，最近贝克街报上去的死人可真多，大概半个月内就有两个了吧？”另一人埋头在文案中。
“唔，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约翰·华生。我在报纸上见过，似乎是福尔摩斯的助手？坠机死？”A4打印纸被翻过去了一页。
“大侦探身边就没一个正常死亡的人！一个坠机，一个精神病！精神病这个我都敢打保票，他平时看起来就不正常。”
“谁知道呢？”他把文案放下，向椅背靠去，伸了个懒腰，又顺手把窗户打开，“通通空气吧，满屋子烟味儿，我可不想回去又被我妻子骂。”
“哦，该死的，丹尼尔，这天可真他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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