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哭丧的老婆子死了,死于这个干旱的冬春之交。她哭了一辈子丧,死前一周还为脑溢血过世的邻居哭过,然而在她临走时老天爷残忍地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这是极不寻常的一年,从上次落雪到现在早已过了三个月,天气却一天比一天好,眼见得云彩一天天少下去,麦地里已可见到粉如沙砾的地皮了。绝大多数的麦苗都有了黄尖尖。就是这样的三个月里村中老人接连去世,算上哭丧婆就有七个了。我从外地回来时只赶上了哭丧婆的送葬队伍。
小时候经常见到哭丧婆。我们全村都是本家,哪家有丧事照例全村人都要去帮忙。小孩子自然跟着蹭饭,这也是小孩子最开心的时候,不仅仅因为有很多好吃的,更因为能见到很多有趣的仪式。农村的丧葬仪式很繁琐,有太多讲究。每逢这些仪式孩子们就在大人腿间窜来窜去仔细盯看唯恐错过一个细节,接下来的好长一段时间,一大群孩子就在场间村口重演这些仪式。在这所有的仪式中最吸引人的就是哭丧。哭丧要求哭声悠长嘹亮经久不断,一般人做不来,必须得有一位哭丧婆,而成为哭丧婆除了得有一副好嗓子外还得有一个好头脑,因为哭丧的调子虽然都是一个,但哭词却是人人不同的。对于每一个死者哭丧婆必须哭出他与众不同之处来,既能让死者安心也能让生人缅怀,而且这一哭就得哭一个晚上。这是需要天赋的。我们村里几十年来就这一个哭丧婆,十里八村的哭丧婆也是屈指可数的。有哭得出了名的,人家会越村跨镇请了去。我们村的哭丧婆就曾去过县城最北边的村子,这件事一直是我们村人的骄傲。请哭丧婆除了给程仪费还要给两只大公鸡,外村人则得给五只,俗称“五鸡贡”。
哭丧婆都是有自己的家庭的,然而我们村的却没有。她从前是有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村里老人说她有过丈夫也曾有个儿子,小青年长得很壮实儿子也很机灵,但后来不知怎么都没了。有人也再给她说过媒,但不知为何她就一直单下来了。多少年的旧事了,连老人也记不清了,反正只知道她从很早很早就一人生活,后来拜师学艺成了哭丧婆,师父一听她亮嗓子就直夸她有天赋。她一人孤零零地住在村子西口的矮屋内,然而却一点儿也不孤僻,总爱在村里溜达,和老头老太们聊天,也和大姑娘小媳妇嘻嘻哈哈,尤其喜欢小孩子,无论何时见到总会变戏法似的从手中握出几块糖来,因此她矮屋周围总粘满了各色各样的人,其中多半是小孩子。
哭丧婆无儿无女没有后人,为此很多年前就为自己备好了棺材寿衣,都是上等材料,年年还要上一遍漆,不像村里其他老人,弥留之际儿子才随便扯件衣服钉几块梧桐光板子。她早早为自己作了准备,用哭丧的程仪费置办了所有的东西,如果下面另有一个世界的话她肯定比皇后还要富有。每年伏夏家家开始晒衣橱时,她就把寿衣铺在院子里大太阳底下,一动不动盯着冥思一整天。这时她像极了一个已经入了土的人,因而这一天大人都严厉告诫小孩子不许到她家里来。太阳落山之后她就仔细地叠好寿衣压进箱底,直到来年夏天再拿出来晒上一天。
如今她穿上了亲手缝治的豪华寿衣躺进了黄杨木棺材由四个年轻的小伙子抬了走在前面,后面是一长排她准备留待下世用的一应物品,再其后就是她最喜欢的热闹喧叫的小孩子。小孩子惊奇地看着所有的这一切,心里都在想着该怎么扮演这样一次隆重豪华的葬礼。
指挥人在村口拿起一个破瓦罐,“当啷”一声摔碎,接着喊一声“前后平起”,四个小伙子抬着她的宫殿就向麦地进发了。先前派去的人已在麦田里挖好了坑,坑旁的沙土堆了半人高,一阵微风过去就会掀起迷眼的沙尘。天太旱了,再这样下去小麦会枯死的,人们不禁向天边投去忧心忡忡的一瞥,天边瓦蓝瓦蓝,没有云彩。
终于入了土。该烧的烧了,该埋的埋了。一切完毕,人们开始回村,回去时不再依了顺序而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着今年的旱情。小孩子早就按奈不住了,他们此刻肯定在村角某处热烈地重演这次送葬呢!大人则抬头看天低头叹气,再围在一起传递一下各地旱情的小道消息。
晚霞映红村庄时打谷场里响起了呼唤自家小孩吃晚饭的声音,很快田野里人空了,打谷场里也没了人影。人们围在饭桌前大块朵颐,妈妈则在数落那些浑身是土满头大汗的欢快小孩。奄奄欲坠的夕阳无奈地只能将自己在人间的最后一瞥投向了田野里新隆起的坟头上,坟上的白幡在细风中微摆着,被她这一瞥染成了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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