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白秋水，是一名师范专业的大四学生。
今天是八月三十一号，我孤身一人来到贤德村支教实习，然后我的同事顾青山便把一桶冒着热气的粪便泼到了我的身上。
所以。。。。你现在可以理解我为什么会泡在木桶里了吧？！
“白秋水！我说你一大老爷们名字像女人就算了，怎么洗个澡也和女人一样磨叽！”罪魁祸首在门口嚷嚷，没有半分的歉意。
我躺在木桶里装死，然后门就被踹开了！
“哎，你干嘛啊！我还没穿衣服呢！”我用手挡住身体，不想与这个男人再有接触。
“大家都是男人！一起洗个澡怎么了？”顾青山开始脱衣服。
“你别这样!”我立马从木桶里站起来，但脚下一个踉跄，直接摔在了地上。泥土沾满全身，右脚不幸扭伤。我在地上疼得哆嗦，顾青山走过来直接把一丝不挂的我抱了起来。
“你干嘛啊！”我在顾青山怀里挣扎，这样的方式也实在是太别扭了。
“别动！”顾青山冷哼一声，我便安静了。没办法，他那么壮，真要惹急了吃亏的还是我。
顾青山把我放到一旁的凳子上，然后拿起水瓢帮我冲掉身上的泥巴。他的动作轻缓，力度适中，我低着头居然有点享受这样的待遇。
“你这脚崴的有点严重啊，我去找刘叔过来看看，你自己穿衣服啊。”顾青山转身离去，我用新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双眼却一直盯着那个远去的背影。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不会穿衣服吗？”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脸上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
2
我脚估计要段时间才能恢复，为了不影响教学进度，顾青山开始每天背我上课下课。刚开始我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后来我就开始搞点恶作剧。
比如抓顾青山头发，挠顾青山痒痒，揪顾青山耳朵。这样做的结果便是我每次都被他扔到地上里。然后在我的求饶下，他再把我背出来。这样的欢乐也减少了农村不能用电子设备的无聊。
又是和平的一天，顾青山背着我来到教室。
“全体起立，老师，教师节快乐！”班里的学生都站了起来，对着我和顾青山鞠躬。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面对这阵仗躲在顾青山背后有些不知所措。可这货反而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学生们的祝福，把我扔在讲台上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下课后，一个名叫宋玉的女孩儿怯生生地走到我身边，她低着头小手摆弄着衣服。
“怎么了?”我摸了摸宋玉的头。
“老师，我以后也可以当老师吗？我不想再上山挖野菜了。”宋玉抬起头，灵动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我连忙告诉她，以后她可以上大学，可以当老师，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但其实，她爸爸早就不想帮她出学费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和顾青山说了这件事情，他却指责我不该给宋玉希望，我和他为此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放学的时候，我拒绝了顾青山的帮忙，可顾青山蛮横地背起我，我一拳又一拳地锤向他。
“你再敢动一下，我就把你从这儿扔下去!”顾青山就要把我扔下楼梯，我死死地抱住他，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顾青山背着我一语不发，我搂着宋青山不敢说话。
3
中秋节放假前一天，我才真的明白顾青山是对的。
宋玉的父亲在县城里找了个餐馆服务员的工作，非要拉着她辍学。宋玉坐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
“你这个骗子!不是说我可以当老师的吗？为什么现在我连书都读不了!我恨你!”宋玉在地上不断咒骂我，顾青山从隔壁教室赶来。几番交涉下，宋玉还是被带走了。
我坐在讲台上，浑身难受。
宋玉叫我老师的场景一幕幕浮现，我感觉眼睛里有些酸涩，抬起手不断地擦拭，可那酸涩感越发强烈，终于我开始小声地呜咽，转而抽泣，最终趴在教案前嚎啕大哭。
我根本担不起“老师”这两个字。
太阳渐渐落山。我缓缓站起身，顾青山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冷静地看着我。
“秋水，陪我去个地方吧。”
4
晚风带着农村特有的味道吹在脸上，我把头埋在顾青山背后，刚刚哭的太厉害，眼睛疼。
顾青山带我来到了山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坐在松软的土地上，双目无神。顾青山强行把我的头抬了起来，夜空中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
“今儿可是中秋节，咱哥俩是不是得走一个?”顾青山从怀里摸出两瓶白酒，我夺过一瓶喝下一大口，火辣的液体从咽喉一路烧到脾胃，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顾青山独自喝着另一瓶白酒，完全不管我的死活。我在地上抽搐了好久，脑子里开始闪过无数画面。我剧烈地喘息，从那些画面中脱离出来，又看到了天上的月亮。
“活着的感觉怎么样?”顾青山见我不再动弹，冷冷地问。
“挺……挺好的。”我诚实地回答。
顾青山长出一口气，对我说起了他的经历。
“我在这儿呆了五年，刚开始我也和你一样，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些什么。可每天我都能看到新老师为了以后更好就业来这儿，旧学生迫于家庭离开。时间久了，我不敢再和学生们说什么梦想与未来的大空话，只告诉他们能学一天是一天……”
“你这样真不负责!”我忍不住反驳。
“看来今天那孩子还没骂醒你。”顾青山又喝了一口酒，我也拿起酒喝了一口。
山藏起伤感，水隐匿无奈。
5
宋玉离开后，我和顾青山还是按部就班地上着课。国庆节的时候，我的脚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我和顾青山说想去看看宋玉，他沉思良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和顾青山先是徒步翻过了三座山，然后租了一辆牛车走了十几里平路，最后又穿过了好几条隐秘的小路，在天黑前到了县城。
“我……我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这小路……走了……走了两天……”我喘着气费劲地说。
“这算什么，我来的时候还没有牛车，我走了五天!”顾青山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这家伙体力真不是一般的好。
顾青山本来劝我第二天再去看宋玉，但我还是坚持当天去。
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宋玉弓着腰蹲在一个大水盆前，白色的泡沫侵蚀着她的双手。身边刚洗完一堆盘子，下一堆马上又来了。
宋玉就这么一直洗着，那双灵动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顾青山拉起我的胳膊，我推开他坚定地走了宋玉面前。
“宋玉……”我蹲下来，尽量让自己与宋玉平起平坐。
“你认错人了，我不叫宋玉。”宋玉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洗盘子了。
我还想再说什么，一个打扮妖艳的胖女人从店里走出来，揪着宋玉的耳朵就是一顿臭骂。我和顾青山制止了她，那胖女人瞪了宋玉一眼，抱起一堆还带着泡沫的盘子走回店里。
“请你们离开吧。”宋玉看着路边的招牌，右手捂着耳朵，冷静而坚决地说。
我从包里掏出一本《简爱》递给宋玉，宋玉没有接，我只好把书放在了一旁的阳台上。
“我的确不该和你说那些大话，抱歉。”我对着宋玉深深地鞠躬，就如教师节那天她和全班学生做的一样。然后转身和顾青山离开了。
宋玉看着那本《简爱》，眼睛里多了一份苦楚。她小心翼翼地把那本书放到自己背的破包的最里面，接着蹲下来继续洗那些好像永远洗不完的碗。
山藏起她的人生，水隐匿她的未来。
“你为什么要送她《简爱》?”顾青山在回去的路上问我。
“因为我觉得这本书的主角或许可以拯救她……吧”我不太确定地回答。
6
国庆节剩下的时间，我们都呆在县城里。其实县城也没什么好玩的，只是回学校更不好玩，所以我和顾青山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闲逛。
其实我是在等着宋玉主动来找我，只是……现实总是让人失望啊。
不知不觉就到了冬季，寒假开始了。
“秋水，你就留下来陪我过春节吧！”顾青山挽着我的手像只猫一样苦苦哀求。
“真不行，我都好久没见我爸妈了。”我想挣脱开他，但是这家伙的力气……哎，你也懂的啊！
“我爸妈早就离了，过年的时候我就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后来我干脆就出来支教了，然后发现农村虽然条件差点儿，但至少能清净清净。不知不觉就呆了五……嗯，现在应该是第六年了。”顾青山语气哀伤，仿佛我拒绝他就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你……哎……好吧……”就这样，我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家。
除夕夜，鞭炮声响起，我和顾青山走出宿舍，看着被染红的黑夜，心里都暖暖的。
“要不要许个愿望!”顾青山大声地对我说。
“什么?”鞭炮声太大，我没有听清!
“我说!你要不要许个愿望!”
“什么?”
“我说!……咳咳”
顾青山被烟雾呛的咳嗽，我在一旁开怀大笑。他冲过来要打我，我躲过去跑了起来。
山藏不了嬉笑怒骂，水匿不了新春到来。
7
正月初一，很多孩子家长上门拜年，我和顾青山忙的不亦乐乎。
另我意外的是，宋玉也来了。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大红棉袄，头发扎成两个麻花辫，手里拿着一筐鸡蛋。
“白老师，对不起。”宋玉深深鞠躬，我连忙扶起了她。
“你俩每次见面都这样，那我以后是不是得上柱香啊！”顾青山装作生气的样子，我和宋玉都被他逗笑了。
宋玉告诉我，那本《简爱》给了她生活的勇气，她辞去了服务员的工作。在县城里找了一家旧书店，通过一系列宣传，书店搞得生龙活虎。她父亲对她的态度也有了改观。
“白老师!您永远都是我的老师!”宋玉把一本《爱的教育》送给我，她的眼睛里闪着耀眼的光。
山蒙了一层雪，水结了一层冰，但心还在跳。
8
开学后，天气渐渐转晴。
我和顾青山虽然表面上还是互相打闹，但我们都知道这个学期过后，我就要离开了。
明明这个家伙还往我身上泼过大便，明明还一起吵过那么多次架，明明我是那么讨厌他的啊。
阳光照在身上，我脱去外套。时光仿佛回到了原点，我仍是那个刚刚大四的少年。
山上的雪化了，水里的冰没了，可心开始隐隐地疼了。
9
“一定要走吗？”
这是劳动节顾青山问我的话，其实之前他也问过我很多次，只是这次显得尤为郑重。
“嗯……”我躺在草地上，翻了个身，背对着顾青山。
“如果……我像春节那次一样求你不走，你会留下来吗？”顾青山拔起一根草含在嘴里，又觉得实在太苦，吐了出来。
“对不起……”我的声音很低，我害怕顾青山真的又那样卑微地求我，我更怕自己真的会心软留下。
顾青山缓缓起身，对着群山呐喊。
“啊——”
山回应着他的愤怒，水照应出我的软弱。
10
六一这天，全校学生都来送我。
大家的脸上都挂着泪水，我走在最前面尽量不回头，那些眼睛里包含着太多情感了。
“老师，我不要儿童节礼物了，你留下来好不好!”一个学生带着哭腔喊到。
“我也不要!”另一个学生也开始喊。
“我也是!”
……
越来越多的学生开始重复同一句话。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的步伐越来越慢。
“够了!你们都是白老师最喜欢的学生，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白老师为难吗？你们现在应该好好学习，早日从这里考出去，而不是逼白老师留下来!”顾青山站了出来，对着学生们咆哮。那些喊口号的学生一个个闭上了嘴，其实他们没错啊，只是这里实在太穷了啊。
“走吧。”顾青山从背后推了我一把。我脚下踉跄，跌倒在地。但很快我就站了起来，继续向前走，但又一踉跄……
我就这么跌跌撞撞地翻过山头，然后在确定他们看不到我了之后，瘫倒在草丛里。
山藏起我的狼狈，水隐匿我的自私。
11
到县城已经快十点了。
宋玉看我一身都是伤，连忙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走进房间一觉到天亮。
回到大学，我发现这个呆了三年的地方变得好陌生，身上的学士服看起来也有点滑稽。
许久不见朋友们聊着实习的经历，大家拿出手机开始互相拍照。大合影之后，我和宿舍的三个哥们儿去了我们常去的那家火锅店吹了三箱啤酒。
暑假里，我本来有时间可以再去看看顾青山，但想了想分离那天的场景，最终还是没有回去。
九月份，我凭借这一年支教的经历进入了一家很好的私立学校，活成了顾青山口中的那个为了前途的人。
而回顾行李，我才发现自己没有带走一件与顾青山有关的东西，反而为他留下了一件东西……
顾青山合上宋玉送我的那本《爱的教育》，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着装，走出了教室宿舍，走进了班级教室。
山藏青山，水匿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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