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户岛，长生门。
壹
跟随父亲来到万户岛的那年，我十岁。
一同前来的，还有父亲新纳的小妾何霁，那年她十八岁，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
我的父亲楚万户是个利益至上的商人，来岛之后，他疯狂的开山挖矿，恨不得将这天下都收于囊中。
偌大的长生门，从来没有一点家的样子，这里只有冒着冷气的刀枪，还有那明晃晃的金银珠宝。
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喝的烂醉，他说，楚川，这一切以后都是你的。
可是我要这矿山金海又有什么用，我想要的，只是那一点点人世间的温情，一点点就好。
而能给我这一点点温情的人，偏偏是父亲的妾。
何霁不同于这岛上的所有女人，她没有倾国倾城之貌，却眉眼温柔，嘴角带笑。
她经常牵着我的手迎着风奔跑，穿过丛林和雨雾，打闹嬉笑，彼时我们都不过是不谙世事的孩子。
我们一起走遍了岛上大大小小的角落，终于在她发现岛上的禁地之后，大惊失色，再也没有带我疯玩过。
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透着鬼火的微光，人还未来得及走近，就能感受到彻骨的寒凉。
十几岁的我，并不曾细想那个被枯枝败草掩埋的洞口会有何不妥，我只知道，父亲不让我去那里，何霁也不让我去。
少年的心事也如同那个无底洞一样暗暗揣摩，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辗转反侧，才知道对何霁的感情早已缠住了我的五脏六腑，她像是开在心底里的花，花瓣一片片绽放，是纯白的芍药，是妖娆的蔷薇，是姹紫嫣红的满目苍凉。
贰
转眼间，我十八岁，她二十六岁。
我终于从单薄的少年长成了剑眉星目的男子，我等待这一天，像是经过了一生那样漫长，我在等自己长成，好对她说，我父亲有那么多的妾，他从来没有真正把你放在心上，不如你跟我走。
八年执手蹉跎，我从未想过她会一口回绝，她说，再等等。
罢了，她终究还是这样世俗的女子，贪慕着我父亲给她的锦衣华缎琼楼玉宇，万户岛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草木葱郁的万户岛了，这上面的金碧辉煌足以迷乱所有男女的双眼；何霁也不再如当年的何霁，眼神纯净，温柔如斯，她着雕花金镯、翡翠珠串，她弯起嘴角嗫嚅，楚川，你要相信我。
这八年的欢喜忧伤，早已占据了我的心智，哪怕眼前的这个女人再闪躲隐瞒，我也愿意赌上我的性命去相信于她。
父亲年迈，将岛上的生意悉数交给我打理，我开通互市，培养工匠，楚家庄一时之间成为了最大的珠宝商行，风光无两。
多少人慕名而来，与我结交，阿谀奉承者多，真心实意者寥寥。
长生门的银钱越滚越多，父亲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他经常被梦魇缠身，甚至开始出现幻觉，他的记忆力大不如从前，偶尔清醒的时候，他会反复摩挲着一幅女子的画像，他说，楚川，这是你的生母，是我愧对于她。
画中的女人，端庄大方，如若她在世，该是慈爱的母亲，可是她走的太匆忙了，我都没有见过她。
多么的遗憾。
叁
我以为星河流转，光阴穿梭，都不会改变我的意念。
何霁是乍起的微风，吹乱的不仅是我的心湖，还有整个长生门甚至万户岛的命运。
若不是亲眼见她偷偷在父亲的茶壶里倒了白色的粉末，我还会一如既往的认定她是善良质朴的女子，她会抛弃这半生的富贵荣华与我浪迹天涯。
证据凿凿，我瞪圆了双眼质问她，为何要谋财害命，我父亲不算宠爱你，却并不算亏待了你。
她跪下来求我，泪眼婆娑，楚川，我也不想的，只有他死了，我们才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况且，况且你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住口，我呵斥住了她，这是我唯一一次对她发火。
我的心底，生出来的，是无尽的悲凉。
我早就看到了她打包好了珠宝，偷偷藏在了岛上的禁区，那个我从来不肯靠近的黑洞，我只想走出这蛮夷般的荒岛，和她做一对平凡的夫妻，粗茶淡饭，难道不好么。
可是她啊，却仍旧放不下这岛上的财富，怪不得连婢女私底下都在说，进了这长生门，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年少的情意，终于一点点风化消散，多年之后，我们的故事面目全非，我扼住她的喉咙，来人，何妾侍毒杀门主，拉下去乱棍打死。
如今我是这长生门的掌门人，我有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地位，要她死，是我一句话的事情。
她用了八年时间，蛰伏蓄谋，只为有朝一日能挑拨离间，让我父子反目成仇，她怂恿我卷走财宝带她远走高飞，怕是我的下场，会和父亲一样吧，不明不白的疯癫，最后蹊跷的死去。
呵，好大的一盘棋啊。
可我还是抱着她的尸体嚎啕大哭，我这般恨你，是因为你从未爱过我分毫，何霁，你怎可如此狠心，生生骗了我一生。
肆
何霁，或者你这辈子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给楚万户下了致幻的毒药，而我，偏偏与父亲品茶之时，被那药物迷了心智。
你谈之色变的禁区，你却在中元节过去偷偷在洞口烧了纸，我小心翼翼的跟随着你的脚步，却发现洞里是无数具森森白骨。
我终于知晓了你来岛上的意图，二十多年前楚万户为掠夺矿石，于泉水中下毒毒死了岛上的所有村民，而你，是唯一一个幸存者。
所以你要复仇，剧毒或者匕首，显然是太便宜了楚万户，你让他在幻觉里每晚惊醒，让他看到被他害死的亡灵一个个找他来索命，你该是多么的痛快。
你哭着把宝石堆满洞口，你说，这就是害死你们的东西，多么的不值。
何霁，这些我都是知道的。
可是啊，接过了楚万户手里的权柄，我才知道，人的欲望一旦被勾起，便很难再平息了。
过去我无欲无求，只要一个你；现在我过上了纸醉金迷的日子，谁想要破坏它，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不是楚万户的亲生儿子，何霁，你不该说出来的。
楚万户拿出画像的那一刻，我便明了了，我与画中的女人，没有半点相似。
我太害怕了，怕我这高高在上的宝座摇摇欲坠，怕我琳琅满目的生活终究是一场泡影，更怕我已无力去爱你。
当年楚万户的夫人难产，一尸两命，庸医苏圣策害怕偿命，拿自己的儿子狸猫换太子，何霁如今你死了，若是这苏圣策也死了，便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了。
亲生父亲又如何，不过是个可以随意把儿子拱手送人的胆小鬼，我哂笑。
次日，苏圣策医生于家中无故暴毙，无底洞里的尸骨，又多了两具。
后记
多年之后我于岛上设宴，款待京城名门子弟，作诗助兴，一个白衣少年无意吟道，万户岛上风云霁。
自此我才明白，何霁是何时天空放晴的意思。
你这二十多年都在等一个公道，换一个明媚，为了保我不被这世间的黑暗侵蚀，至死你都没有把无底洞枯骨的秘密说出来，而我，却亲手葬送了你的一生。
隐约想起，十岁的我，曾经奢求的，也只不过是一点点的温情而已。
顿时，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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