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说》 || 2. C号车厢

作者: c3258e8ceb07 | 来源:发表于2018-11-30 10:25 被阅读234次
    Compartment C, Car 293(1938)-Edward Hopper

    朝霞初现,晨星未落。

    我从自助餐厅出来,正坐在去往东远市最早的一班239号列车上。

    “自深南市开往东远市的列车已起动,全程大约四十五分钟……”

    整节车厢只有三两个乘客,我无聊地翻着晨间早报:

    “金融风暴持续发酵,这场美国爆发的信用危机已经蔓延至我国,并开始影响实体经济……最大的电器零件厂商三利公司的破产事件,当局正在处理善后工作……”

    “外媒称,号称世界工厂的东远市,全球80%以上各类零配件都产自这里……就像当年的纽约,一打喷嚏,全世界都要感冒……”

    假如说东远像纽约,那么夜晚的东远可能更像是巴黎。

    我挪动了下身体,摸了摸有点凸起的肚子。

    八年前,踏上东远的第一天,就上了社会的第一节课。


    “东远到了,东远到了!到东远的赶紧下车!”售票员声嘶力竭地喊着。

    正做着离家出走的梦,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到东远,下一站就是深南了,深南……

    背包,我的背包,背包呢?

    背包不见了!

    我整个人跳了起来。

    记得上车之后背包一直被我抱着,在刚才东远下车的那群人,好像谁撞了我一下。我趴着窗张望,一个背着蛇皮袋的男人,手上还提着个包,那个很像我的背包!

    售票员看我站着,就催促我下车,我着急和她解释说有人偷我包了,让司机等我一下,转头就跟着冲下车去。

    刚下车,前脚还没站稳,车门两边就围过来一群操着各地口音的男女,嘴里叽里呱啦地嚷着,眼睛泛着绿光,手上拿着的硬纸壳,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招工之类的。

    我赶苍蝇似的摇手驱赶着,好不容易钻出这冒着汗臭异味的狼堆,马上又被从各路杀出来的非法载客摩托车、三轮车惊吓到。

    等反应过来,哪里还有小偷的影儿。

    怎么办,什么都没了,哪儿也去不了,好在身份证分开放在贴身的兜里,但是背包里有苏苏的小香包,里面有五十多块钱,那是要命钱。

    完了,完了。

    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欲哭无泪”,不是哭不出来,实在是眼下还有比哭泣更要紧的事。在我恍惚之间,去深南的班车已经开走了,刚才围着班车的一堆苍蝇和大灰狼正在分头搜寻物色猎物,有几个还往我这边过来了。

    我跑到出站室里坐着,不太敢靠近那些穿制服的,更不敢离太远。

    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不敢想。第一次知道“头脑一片空白”。

    最后是一对姐妹花救了我,她们和我同车一起从南江市到这里的。

    她们当时说什么,我已经忘记了,我只记得我被她们带进一个很大的工厂里,还在她们的宿舍睡了一觉。

    第二天之后,我领到了和她们一样的工作服,成了一名生产线上的工人,就是所谓的厂妹。

    女工人在东远市是很紧俏的,尤其是年轻的女工人。

    不清楚什么原因,这里的工厂,不管是私人小作坊或是正规企业,内资或外资工厂,招的生产线工人都是女人。所谓的入职手续也是简单且灵活——填表格,交押金;不交押金也行,只要厂里有人作保,那对姐妹花自然就做了我的担保人。


    报纸各个版面都是有关金融风暴的无聊评论。

    我看了看手机,还有未读两条信息。

    其中一条是妈妈发来:“什么时候转钱回来,你哥哥那边不能等太久!”

    钱,钱真的很重要,尤其对于孤身在外的女人。

    没过多久,我在三利领到了我人生的第一笔工资,820元。

    啊,这是我270天的零花钱!

    我拿钱从财务室出来,眼睛就没离开过这几张票子。爸爸去世之后,我能拿到的钞票面额不超过十元,现在竟然有八张壹佰块的!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发在内心地热爱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啊,是你一直指引我们向前进!

    有钱了,脑子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吃。

    我跑到厂里的小卖部,一口气买了五个奶油雪糕(单价高达六块钱的!),当场吃了三个,然后又买了其他乱七八糟的零食,装了两大袋,准备拿给我的引路人姐妹花作为感谢。

    我提着这两袋东西跑上五楼,她室友说她们还没回来,正准备放下东西出去找她们,正好就看见她们有说有笑地,她们中间还有一个男生。


    对于东远的工厂,女工最紧俏;对于东远的女工,男人最紧俏。

    据说,一个地方男女的正常比例大致是一比一,而东远市的男女比例是一比十,就是一百个人里面有不到十个男人;但是就我们厂而言,男女比例可能超过一比二十,一百个人里面男人不到五个!

    听那些有经验的女工人说,类似三利这种零配件组装的工厂,基本上都是这样,男人比东远天上的星星还少(东远工业污染严重,常年看不到星星)。

    于是,出现一种神奇的景象。

    这些工厂里的男工人,仿佛肩负着某种使命而降临。

    每个男工人从踏入工厂第一步开始,他就没多少秘密可言,从他的出身、履行这些信息就像瘟疫传得那么快。

    每个男工人,不管他的长相怎样或年龄几何,身边总会围绕着数量不等的女工人,在上下班路上,在食堂,甚至在宿舍。

    无论是否相识,她们会向他迎上去主动交谈;无论他说什么,她们都会认真留意地倾听;而一些更虔诚的女工人,她们为能帮到他们中的某一位解决了难题或需要而得意炫耀,从打饭、打水,到暖床陪睡。

    这都不是什么秘密。

    更神奇的是,厂里几乎不会听到女工们因争风吃醋而争吵的传闻。

    多么伟大的奉献,多么虔诚的信仰。

    挫男都能有的待遇,如果出现那种看起来就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工人,无异于在女工人的鱼塘里扔下一个炸弹。


    “本次列车已到达东远站,请到站的乘客有秩序排队下车……”

    深南到东远,只有四十五分钟的路程。五年了,又回到这里。

    手机识时地响起。

    那个炸弹,我的软肋,那个文质彬彬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我从姐妹花手上抢来的男人,正在外面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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