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万恶的谢吟风
一 桃花扇
积雪在柔弱的阳光中晶莹透亮,寒冬的残风狠狠地拍打在脸上,又旁若无人地呼啸而去,把这片冰冻数月的土地远远甩在身后。天地之间,只有一座小小的古庙,高墙苍瓦,杳无人迹。远处,黑色山崖苍然矗立。大地纯白,荒芜寂寥。
一抹鲜艳的粉红色突然间闯入,长袖飞扬,脚步灵动,曼妙的身姿和风而舞,这荒凉的天地间,怎会出现这样的神妙女子?
这熟悉的影子,就好像在梦里见过她。
陈长青渐渐看得痴了,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下来,被碗一挡,滑到了地上。
折扇“啪”的一声合拢,被主人马马虎虎塞回腰带中。
陈长青脑子随之“啪”的一空,顿时一阵失神,赶紧抬头望去。与那扇子上的清丽脱俗恰恰相反,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身恶俗的艳粉桃花。一个卷发的俏公子正端着一屉包子,东张西望地四处找位子。
一大早宾客爆满,全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七里香的早点是最好吃的,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这店是宰相大人的宝贝女儿瑶瑶小姐开的。此时,大堂里的方桌早被挤挤挨挨的脑袋填满,雅间侧对着吧台,两根细细的柱子恰到好处地隔开了大堂的拥挤,桌上摆了两盘精致的点心,陈长青独自一人坐在桌后。
“这位小哥,劳驾让让,哎当心我的包子!姑娘你先请,走这边,没关系一点油汤而已,洗洗就掉了……”那卷发公子白肤大眼,毛发颜色偏浅,说话间眼眉总是含笑,有种说不出的异域风情。
陈长青打量了他一会儿,招手唤过店小二,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小二答应一声,把毛巾往肩上一搭,熟练地钻入人群,不一会儿,便出现在那俏公子身边,俏公子侧耳听了几句,抬眼看向雅座。
陈长青直起身子,略一抱拳,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那卷发公子四处扫了一眼,人山人海,座无虚席,便不再犹豫, 略微有些吃力地举起宽大的袖袍,笨拙地跟在店小二身后往这边挤。
眼见那俏公子即将大功告成,穿过最后一道障碍,陈长青忙起身施礼,抬高声音道:“公子请坐。”
说着话,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了他的腰间。那把扇子正斜斜地插在那里,一条翠色的坠子随着主人的步子,有节奏地前后摇摆。
终于穿过了重重人墙,俏公子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子,准备放下包子落座。说时迟那是快,一个艳紫色的身影在他眼前一闪,抢先坐到了那最后一个空位子上。一高一壮两个侍卫怀揣一根胳膊粗的包铁大棒,一左一右稳步上前,立在那人两侧。
不待另外几人有所反应,那紫衣人已经伸手入怀,竟是摸出了一朵银锭,啪一下拍在桌子上,大方地道:
“拿去!这位子归我了,你的包子算我请的,去别家吃吧!”
俏公子一愣,紧接着大笑出声。眼前这紫衣少年一身富贵,一眼就瞧的出是哪家大户的子弟。模样出落的玉人儿一般,脸像姑娘一般粉嫩,眼睛滴溜溜地瞪得溜圆,头发优雅地在头顶做了个发髻,眉宇之间竟是透足了可爱稚气,煞是喜人。京都的水土果然养人,二月风上上下下打量了这少年一圈,越看越觉得精致,不禁暗暗赞叹,笑的也是更加开怀。
店小二尴尬地站在一旁,原本他是想去给那卷发俏公子加个座的,但是被两个虎背熊腰的侍卫伸手拨开,那两位侍卫一高一壮,分立在紫衣人两旁两步远处,高个那个面皮黝黑,憨厚老实,壮的那个,方膛大脸,忠心耿耿。
陈长青更加尴尬,不敢去看那紫衣少年的脸,手心里有些汗湿,他勉强对着那小二使个眼色,小二心中暗自松口气,赶紧告退。
“你还不走?”那紫衣少年不满地推了一下银子,语气有些不善,“是嫌少了吗?”
那卷发俏公子似是没听到般,眼神绕过那少年的耳尖,在白嫩的肩颈上停了一停,忍不住扑哧一笑,包子往桌上一放,一只胳膊顺势撑到桌子上,正正地看着那紫衣少年的双眼,开口笑道:“哟,这谁家的小公子这么俊俏呀?”
说罢突然伸出手来,修长的手指在那肥嘟嘟的小脸上用力捏了一把!
啪!
一个耳光狠狠地甩在脸上的声音。
刚还熙熙攘攘的大堂一瞬间鸦雀无声,几十张嘴同时停止了咀嚼的动作。所有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声音发源地,待看清状况后,一脸同情关怀顿时变成了痴呆儿状。
巴掌是紫衣人身后的高个大汉扇的,抡了一圈,最终却落在了那个方颌壮汉的脸上,卷发公子姿势不变,此时正好整以暇地把扇子插回腰间。
那紫衣少年惊怒,一把推在那俏公子的胸前,推得他后退一步离开了桌子,紫衣少年刷一下站起来,指着对方的鼻尖叫道:“你这番邦野奴!竟敢如此无礼!张龙赵虎!”
身边两道低沉的声音齐刷刷地喝到:“有!”
“哎,别忙。”那卷发公子迅速抬起一只手止住,尔后轻轻拂了拂胸前衣襟,用细长的手指将挡住视线的头发撩到耳后,复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叫二月风,从北边来。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呀?”
呆滞一旁的陈长青这会儿似乎终于恢复了几分清醒。异邦人?他往旁边挪了半步,在背后偷偷扯了扯二月风的衣袖,想要偷偷提醒几句。
嘴巴还没张开,只见那紫衣少年双目一瞪,一拍桌子:“陈长青你给我坐下!”
二月风大感有趣,望着陈长青笑道:“你叫陈长青?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他歪头想了想,胡乱抱了个拳,“哦,幸会幸会,礼仪之邦,入乡随俗。”
陈长青此人面目温润平凡,自有一股子书生的儒雅气质,人却是木了一点,二月风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紫衣公子身上,那条椅不算长,挤挤坐两个人还是没问题的。二月风冲他眨眨眼,往前一凑:“小公子,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说罢一甩长襟,便要落座。
“不得无礼!”后面那高个汉子怒喝一声,包铁大棒裹着风声,终于抡了出来。
“等一等!”
二 大事不妙
大事不妙!
店铺掌柜早已挂上了闭门歇业的招牌,被关在门外的一干百姓议论纷纷,一边道奇怪一边骂不爽,过了一会儿各自离去。
不得不说,京城的百姓八卦精神果然是极强的。堂内食客表情精彩,匆匆扒完饭,竟然一个人也不肯离去,堂中安静的如同凌晨的寺庙,只有一个极其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平静,一个咀嚼包子的声音。四面八方的目光正汇聚在他的身上。
刚才二月风和陈长青同时发出那声大喊,生生止住了高个黑脸汉子的大棒。紫衣少年的眼神不善,陈长青被这双锥子般的眼睛这么一瞪,登时又软了下来。
二月风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又旁若无人地把一个汁液饱满的大包子一口一口塞进嘴里,唇角很快沾了一层晶晶亮的油。那条凳他只坐了小半截,着实硌得慌,但如果让他放弃七里香的包子改吃隔壁的豆浆油条,他却是万万不乐意的,这一来二去,倒也不再抱怨这凳子不好。更何况,他扫了一眼身边的少年,少年生气的样子肾是可爱。他天生对美的东西有种莫名的喜欢。
陈长青目瞪口呆,这小子是故意的还是脑子缺根弦?明知不太礼貌,陈长青却还是忍不住抬眼细细打量了面前这人。初见一身桃花虽然艳俗,衣料的针脚却异常精细,那桃花是用大小不一的针脚细细纹出来的,既不过疏,也不过密。料子则是缎子打底,外面蒙了一层淡翠色的纱,看起来富贵无比,倒又透着点随性洒脱。陈长青的眼神一路向下,最终停在了那把扇子上,被那紫衣少年的目光一烫,又赶紧收了回去。
那紫衣少年给挤到了一边,又被这么一打岔,先前对他那张脸的好感度刷地一下降到了零度以下。他的声音发抖,压不住恼火,低低地怒喝道:
“给我轰出去!”
“是!”齐齐的喊声仿佛把屋顶震落了一层灰,与此同时,二月风手中啃了一半的包子忽然间飞了出去。
围观人群立马自动后退,让出一片宽敞的场地,大堂中顿时以陈长青、紫衣少年和二月风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形状规则的半圆,人群中,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开始兴奋地交头接耳。
“这帅哥谁呀,第一次来京城吧?他竟然不知道这小公子是谁!”
“得罪了宰相家的公子,准是情场失意,不想活了,变着法找死呢!”
“你懂个屁,说不定人家有后台呢?谁看谁都不顺眼,硬碰硬呗!”
“难道是皇帝陛下巡游时流落在外的小皇子?”
“嘘,这话你也敢胡说八道!脑袋不想要啦?”
“哎你们说,这要真打起来,那卷毛小帅哥能撑几回合?”
“估计一棒子也挨不过!长这么帅,一看就是个绣花枕头!”
“那可不一定,我押卷毛赢!”
“开盘开盘!”
于是,上面打的不亦乐乎,下面的赌的面红耳赤。
紫衣少年端坐在桌旁喝茶,那黑脸高个的张龙从他出生后就一直跟在他身旁保护他,尤其的忠心,此时见这卷毛再三轻佻,早已一肚子怒火,一根大棒在他手中旋转向前,舞的虎虎生风,恨不得把那人绞成肉馅!
二月风似乎早有准备,不待棒子降临,人早已马步一滑换了位置,一闪身坐到了陈长青身边,手里还不忘拈起来一只大包子。
方脸的赵虎早年在城东搬石头,力气奇大无比,人傻憨直,又不知疲倦,每天干的活是旁人的三倍。自从三年前被召入府中后,一直对公子心存感激,一身的力气便毫不吝啬,公子让往东,绝对连西这个词儿都不带考虑的。只不过——
张龙一击落空,赵虎的棒子就跟了上来,噗呲一棒正正落在那一屉包子头上,只听哗啦一声,桌子顿时散成了满地碎片,二月风右手长袖一挥,一个转身滑过,替那紫衣少年挡了一脸纷飞的碎屑,左手却不老实地在人腰上捏了一把。尔后迅速离开雅座,半圆形自动后退两步。
紫衣少年恼羞成怒,丢掉茶杯,狠狠地一跺脚,右手从背后抽出条银纹软鞭,抡圆了甩出,裹挟了浓浓的怒意。
啪!
大堂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旁边突然矮了一圈,后面被挡住视线的人露了出来。以紫衣少年为中心,场上场下众人齐刷刷地抱头矮身,陈长青干脆蹲了下来,那软鞭抽在一旁的细柱子上,被花篮缠住了,紫衣少年扯了两把,均未成功。
张龙怒吼一声,率先打破沉默,他提棒转身,照着二月风当头砸下,二月风一脚蹬过去一张条凳,直取胯下,张龙猝不及防,临时变招,破坏神赵虎横刺里一截,大力捶烂。看得那紫衣少年嘴角一阵抽搐。
不一会儿,大堂里但凡四条腿的都横七竖八散成了一地碎片。二月风像只灵巧的猴子,左钻右窜,每次似乎都只差一点点就跟那些桌椅板凳一起升天了。张龙赵虎大棒飞舞,所到之处,寸草不留。
场面突然变成了猴子戏弄耍猴人,围观群众大声叫好。人群中不知谁“哎呀”叫了一声,战斗忽然席卷全场,眼见要输钱的人咬牙切齿地暗骂侍卫无能,而要赢钱的则揪住了脚底抹油要溜的人,半圆形被打破,场上一片混乱。
陈长青被挤到了墙边,靴子上被踩了好几脚,痛得直想骂娘,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憋了一肚子冤枉火刚想不顾形象破口大骂,却见一把扇子递到眼前。
是二月风!陈长青愣愣地看着他,直到对方示意他赶紧拿着,这才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打开,果然是那团跳动的火焰!
陈长青还未来得及仔细品味,只听嗖的一声,迎面飞来一只鞋!二月风眼疾手快推向陈长青一只手,啪地把扇子合上,那鞋啪一下打在陈长青脸上。陈长青脸一下黑了。
“不好意思,失误。”二月风一脸陪笑,矮身躲过赵虎的大力棒,只听细柱啪啦一声断了。
陈长青站在安全的角落,重新打开了扇子,呼吸顿时凝住。
是那个精灵!白雪平原中,那粉红身影如花簇灿然开放,分外惹眼。像跳动的火焰,上下翻飞,陈长青只觉得心儿也在跟着上下飞舞,想要走近看清那女子的样子,却迈不开脚步。他喃喃自语:“这位女子一定是山中仙人,真真美妙……”
“什么女子?这位爷,您是眼睛花了吧?这扇子上明明就是一树桃花呀!”店小二利索地捡起一只还能用的盘子,伶俐地搭了一句,转过身熟练地绕过殴打在一处的人群,消失在后厨,竟是完全避开了所有“暗器”。
陈长青愣住了,仿佛刚刚惊醒一般,再看向扇子,不禁露出惊诧之色。
“桃花扇,妙啊,妙啊!”陈长青捧着扇子的手微微发抖,偌大的外堂似乎只余他一人,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两眼放出了光芒,仍不住赞叹出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可这画中的桃花,却是傲雪凌寒,独自绽放,寒冬里燃烧的生命之火!雪桃,妙哉!”
陈长青恍若痴呆儿一般反复欣赏着扇子,眼神竟是一刻也不愿离开。如果能寻得作画之人,他愿意用十年寿命来换,如果能作出这样一幅画作,便是死了也满足了。
二月风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锅盖,盾牌一般隔开堂中纷飞的菜叶鸡蛋和臭鞋,一边挡一边后退,与专心看画的陈长青来了个背对背亲密接触。
陈长青一惊醒来,恋恋不舍地把眼神从画中抽回,浑然一场大梦,精神也有点恍惚。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揪住二月风的衣袖:
“这,这扇子上的画可是出自你手?”
二月风来不及回答,拖住陈长青的袖子躲过飞来的一个算盘,扭头一看,掌柜终于按捺不住,撸着袖子亲自上场了。
陈长青激动地几乎要把二月风的衣袖扯下来,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事情,他大声问道:“风兄,可否让我见见这作画之人?”
“什么?”二月风把锅盖栽到了一个小厮脑袋上,暂时脱离了战局。
陈长青慢慢合上纸扇,自顾自地继续道:“二月雪桃,那人,一定付出了极大的心血吧。”
二月风呼吸一滞,仿佛一个大锤在心尖上重重地砸了一下,耳畔悠悠回响起一个久远的声音,穿过了百年的尘埃。
““……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谢谢你,瑶儿。有缘,再会……”灿然怒放的桃花下,那人弥留时最后的话语。
陈长青举着扇子,呼吸加快,整个人明显激动起来:“在下愿付出一切代价,只求能见一眼这作画之人!”
二月风闻言面色一黯,陈长青见状心里一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嘴,很快,他心中的不详变成了事实。
“他已故去多年。”
陈长青默然无语,心中却空了一下,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怔怔地看着手里这把折扇,竟不忍心再打开。
“不过,”二月风忽然间悲伤一敛,换了一副奸滑的样子:“假如——”
“假如什么?”陈长青赶紧追问。
“五千两,扇子归你。”二月风眼神无比清明。
陈长青认真考虑了一下,忽然爆发出一阵哀嚎:“奸商啊,你怎么不去抢!”
三 金云道长
后来听说,七里香足足关张三天,休养生息。坊间一直传言,说他国奸细混入我朝,我朝百姓个个义愤填膺,见义勇为,揭竿而起,与恶势力展开了殊死的较量,誓死保卫了家国荣誉,传为美谈。
话说混战当天,京城风和日丽,虽略有寒气,但问题不大,适合室外行动。二月风懒懒地躺在一棵老槐树顶上,远远望去,那一身艳粉倒像给那老树光秃秃的枝干上添了几笔春意。
二月风打了个哈欠,气息喷吐在一旁的枯枝上,老槐树上竟开出了一朵粉嫩的桃花。他已经快长在这棵老树上面了,可惜下面两个年轻人愣是没看见。
那紫衣公子把陈长青一路拖到老槐树下,两个侍卫身上丁零当啷挂满了青叶黄汤的“战利品”,蔫蔫地被紫衣少年喝令站在远处。
“瑶瑶,你到底要做什么呀?”说话的是陈长青,他不动声色地把衣袖从瑶瑶手中拽出,转过身,并不正面对着她。
“我干什么?陈长青,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紫衣少年怒气冲冲,声音里倒有一丝委屈。
“我有什么好?这满京城的名门望族那么多,你也老大不小了,挑挑拣拣总有个门当户对的。就别惦记我这不成器的庸人了。”
“今年的春试,你必须得参加!我爹说了,只要你考了功名,就,就不再过问咱俩的事……”那紫衣少年说着,竟扭捏了起来,话也柔和了许多,转而语重心长地劝道,“长青,你就去试试嘛,以你的功底,考取个探花榜眼并非难事,况且——”
话未说完,便被截住。陈长青断然道:“我早已答应过师父,一辈子都不进庙堂为官!”
被称为瑶瑶的少年气急:“一辈子当个穷酸画师又能有什么出息?”
陈长青沉默半晌,终于低声道:“那也是我的选择。”
“你!”瑶瑶眼圈突然红了,却被强行压下,他上前抓住长青的手,“要不,我去和爹说说,叫他在陛下面前为你举荐,进宫做个画师,以你的才能,陛下定会重用你。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陈长青叹口气,眼前这个人,几乎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是,从中做梗的,正是瑶瑶的父亲,当朝的宰相大人啊。他沉默着,眼神能把时间冻成冰屑。
瑶瑶期待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忽然,他扯掉了头上的绑带。青丝瀑布般散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二月风惊讶地发现,一个姑娘俏生生地站在了树下。
陈长青猛然发现,她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无助。瑶瑶深深吸了口气,虽是笑着,眼中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晶莹闪光:“青哥哥,也许,我以后再也不能像今天这般看着你了,”她缓缓环视周围的街道行人、树木围墙,“也许,也不再有机会看到这些景色了。我今年满十六岁了,要,入宫了。”
陈长青心里有个东西啪一声断了,他忽然有些喘不过气。他呆呆地站着,眼前的风景失去了颜色,在他眼中变成一片茫茫的白。瑶瑶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天空飘起了雪花,一场倒春寒,刚刚回升的丝丝暖意又被无情地压了下去,不一会儿,地上已是纯白一片。雪越飘越大,陈长青猛然发现,自己的身上没有沾染一丝一毫雪末,他抬头望去。
桃枝横竖交纵,在他的头上编织起一顶桃花大伞,密不透风,刚刚好挡住了漫天飞舞的雪花。白天那个粉衣的卷发公子正坐在一旁的枝丫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陈长青吓得猛退三步,雪花瞬间染白了他的头发:“你,你是妖!”
他浑身发颤,想起了太祖庙的金云道长,他干枯的左手手臂,总是如尸体般垂在胸前,那正是在多年前的一场大战中,被妖夺走了生气。
二月风玩心突起,一个旋身跳下树来,瞬间落在陈长青身旁,用肘捅了捅他:“喂,画师,那扇子你还要么?”
望着陈长青绝尘而去的背影,二月风大笑出声。
殊不知,这一切却被一个单手道人尽收眼底。
淡淡地下了个命令:“我们走,回宫。”那道人左臂形同枯死,吊在胸前,右手把权杖往身旁一伸,早有一位少年探手接过。他坐回轿中,暗紫色的饺子悄无声息地向着皇城方向而去。
“如此甚好!那朕就把这件事情交给你了,一定要把它的心脏给朕带回来!哈哈哈哈……”皇宫里,一个声音听起来无比欢愉。
“臣遵旨。”
四 画痴
天气乍暖还寒,往年返春时倒是会下些小雪,今年却是迟迟未下。
夜晚温柔,环抱疲累一天的人们,窄窄的巷子里早已漆黑一片,尽头处却亮着一间屋。画庐长灯未憩,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屋内书墨芳香,窗边一盆蒲草已然入睡,火炭偶尔啪地爆出一个星星。
满地残纸,上面点点墨痕,一笔勾下,刷,纸被团成一团。陈长青紧锁着眉头,地上四散着画了一半的桃花。
很简单的一幅画,不过寥寥几笔,为什么临摹不出来?不会真的要准备五千两吧!
环视简陋的画庐,也许桌子上那方宝砚台能值些银子,那还是瑶瑶送的。陈长青有些沮丧地丢下了笔,用力搓了搓脸,站起身来,准备拉开门透一透气。
手刚要搭到门上,突然感觉不对,只听咣的一声,门被人从外面大力踹开,躲闪不及的陈长青被门一下拍倒在地。陈长青大惊失色地抬头望去,只见门口一个黑衣包裹的身影怒冲冲地站在那里,缓缓收回了脚。
不是白天那女子又是谁?
“瑶瑶?你怎么跑出来了?”
被称作瑶瑶的女子大踏步走进来,绕过屋子正中的炭炉,径直走到陈长青的书桌前一屁股坐下,黑着一张脸,用两只小拳头托住了下巴。陈长青顾不得去揉脑门上被门撞出来的大包,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急急地关拢了门。
“柳……瑶瑶姑娘,这深更半夜的,您找在下有何要紧之事吗?”
瑶瑶见他这副谦卑循礼的模样顿时大怒,一挥胳膊,陈长青的宝贝镇纸掉到地上摔成了两瓣:“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陈长青低头无语。瑶瑶却没有继续闹下去,她微微沉默了一下,陈长青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似乎打定主意尽量少说话。
空气微微有些凝固,陈长青忽然觉得有些呼吸不畅。过了许久,瑶瑶微微一叹,陈长青浑身一颤,是遇到了什么事吗?他慢慢抬起头来,恰好对上瑶瑶如水的眸子,不禁一怔。瑶瑶在笑,笑的灿烂。一阵风把窗子打开了一个小缝,烛光一阵摇曳,陈长青仿佛有个错觉,他似乎看到瑶瑶的眼睛红了,就像刚刚哭过一般。
只一瞬间,瑶瑶的眼神就恢复了清明,陈长青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两人亲密无间的日子。如今,他仍旧是个穷书生,而瑶瑶却要嫁了。
瑶瑶慢慢地站起身,轻轻牵起陈长青的手,陈长青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二人在桌旁坐定,面对着面,陈长青却下意识地把眼神移了开去。瑶瑶有些失望,自从进了宰相府,青哥待她便一下疏远了许多,她咬了咬嘴唇,从桌上拈起一支细笔,略沾了墨,递到陈长青手里。
陈长青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笔,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抬起眼,眼前是瑶瑶甜美的笑脸,他心中一乱,手里一抖。
瑶瑶却仍然笑着,轻柔地望着他的脸,似乎想要深深地把什么东西埋进心底:“青哥哥,最后一次。”
陈长青忽然觉得,有一种苦味在舌头上蔓延开来,他无比熟练地挽起袖子,抬笔提到瑶瑶的眼眉处。瑶瑶说过,最喜欢他给自己画眉,因为他的手比她的还要稳。可是今天,他的手却有点不听使唤,分毫的距离,却有如千里,一根细笔如何也落不下去。
突然,陈长青丢掉了笔,一把抓住瑶瑶的手腕,瞪着她:“你一定要嫁?”
瑶瑶依然笑着,眼角却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是天子,我如何不嫁?”
陈长青急急地说:“只要你肯舍了那宫里的荣华,我愿带你远走天涯!”他的手抓得很用力,瑶瑶却没有半点挣扎,表情也没有一丝变化。
天子残暴好色。此次圣上钦点她入宫,若是就此一走了之,那宰相一家该如何自处?
看着她惨然的笑容,陈长青的心慢慢地冷了下来,面上也浮现出一抹凄然,许久:“定在何日?”
瑶瑶安静地答:“下月初八。”
瑶瑶走了。
陈长青默默地铺开一张画纸,悬腕提笔,挥笔如洒,笔下却再不是那点点桃花。
从那天开始,陈长青便很少再离开画庐,每天只是沉默地研墨,挥洒。瑶瑶每天晚上都来,二人不再多话,似是形成了某种默契,陈长青不问她为何能自由出入相府,瑶瑶也不打扰他作画。
五 约定
转眼,二月快要尽了。这天夜里,瑶瑶像往常一样来陪着陈长青,走时天已经微微泛明了,瑶瑶依依不舍。
走到门边,瑶瑶站住了,轻声对陈长青道:“很快,我便再不能来见你了,你自己要保重,天凉要多添衣服,夜里莫要着凉。”说罢,等着陈长青也交代她几句,陈长青几次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最后只吐出两个字:“保重。”
瑶瑶一步三回头,陈长青却假装没看见,终于,瑶瑶在巷口消失不见。陈长青踱回院中,院里的一棵老槐树歪着脖子,光秃秃的枝干平添萧索,陈长青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却听那老槐树突然开口笑道:“好端端地,又叹的什么气?”
陈长青吓的猛退两步,咣当一声撞到了门后的水缸上,趔趄了两步勉强站稳,抬头惊望。只见老树的树梢上,开花般染上了一大团妖艳的桃红色,在这凛冬里,别提有多妖异了。二月风以一个最慵懒舒适的姿势倚在树干上,双手抱在了脑后。
陈长青一阵恼怒,自己和瑶瑶私会岂不是被他看全了?当下质问道:“你为何趁夜闯入我家?按律,私闯民宅,这是重罪!”
二月风大笑一声,不去理他,跳下树来,大摇大摆穿过院子,轻车熟路地走进画庐,似乎这院子本来就是他的一样,陈长青目瞪口呆,却听屋里的人喊道:“还傻站在外面做什么,还嫌不够冷么?”
陈长青这才回过神来,急急地跟了进去。只见二月风如孙猴子坐玉皇大帝的宝座一样,把他的书桌当成了榻,枕着一只手臂横躺在上面,画纸散落一地。一阵风吹进来,二月风指挥道:“把门关了,外面风大。”
陈长青气的浑身发抖,一根手指抖抖搜搜,“你你你你”了半天,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天下竟然有此等不要脸的人!不对,妖!
二月风见他如此,哈哈大笑,随意地摆摆手:“坐下坐下,老站着做什么,我看着也累。”说着话伸手从桌上捡了一张画纸,画上面只有一个女子。
“失恋了?”二月风把画一丢,又捡起一张,仍然是那个女子。正面,侧面,行走,绣花。
陈长青终于稳了稳情绪,声音颤抖地指着二月风的鼻尖:“你,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二月风从台上坐起,两只脚垂下来,一前一后地摇晃,他笑眯眯地看着陈长青,从腰带里抽出了一个东西:“你不是说想要这把扇子?”
陈长青顿时忘记了瑶瑶,焦躁地道:“可是我没有五千两。”
二月风跳下地来,捡起一只揉成一团的纸球,铺展开来,饶有兴趣地道:“桃花画的不错,你也喜欢桃树?可惜,有些东西是模仿不来的。”他随手把画纸扔在一边。
陈长青看着一地狼藉,桌上的东西一半都掉到了地上,脸沉了下来,顿时,看向二月风的眼神就有点不善了。
二月风此时已经懒懒地瘫在了陈长青的榻上,随手在身边的书架上拿起了一方砚台细细把玩。
陈长青压着火走上前,捡起被二月风碰到地上的毛笔和笔架,放回原处,又沉着脸把桌子归整成原样,先前被瑶瑶摔断的镇纸已经换成了个新的,在案边岌岌可危,他赶紧把它往中间推了推。
陈长青走到榻边,一把夺过砚台,转身放到架子上摆好,努力压着怒气,对着架子颤声道:“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二月风手不闲着,开始把玩自己的头发,地问:“那个女孩是你的旧相好?”
陈长青默然不语。
二月风紧接着问道:“她马上要嫁人了?”
陈长青继续沉默。
“嫁给一个你不喜欢但是不敢反抗的老头子?”
“啪”,陈长青手边的书卷掉在了地上,他弯下腰伸手去捡,捡了好几次才捡到手里。
“在我们北方有一句话:喜欢的姑娘就要放心大胆追,管她是王侯家的公主还是河里的水鬼。”二月风笑嘻嘻地看着陈长青的背影,“要不要我潜进相府,替你把人偷出来?到时候你俩远走高飞,走到一个谁都不认识你们的地方,你侬我侬,山无棱,天地合,生他十个八个娃娃,岂不美哉?”
陈长青猛地转过身来,脸色黑如罗刹,房间里的似乎突然刮过一阵阴风:“你到底想说什么!”
二月风吓了一跳,这才收起了笑容:“你凶什么凶!你这个人好生无趣,连个玩笑都开不得。”说着,把手里的扇子向陈长青抛去,陈长青手忙脚乱地接住,缓缓打开,一抹艳红在纸上舞动,顿时一脸惊愕,抬头望向而玉凤:“这是什么意思?”
二月风噘着嘴跳下地,看着窗外:“我只是来履行和他的一个约定。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说罢摇摇头,推开门,又回过身来不放心地叮嘱一句,“扇子可保存好了,到时我会回来取的。”
说罢潇洒地离开,只留下陈长青呆呆地站在原地,如捧着珍宝一般捧着扇子,满脸的不敢相信。
六 埋伏
青纱镇距离京城极近,就算是老妇,从东城门步行过去也只需小半日。京都西边多山,东边则相对平坦,只临近青纱镇时才有一座山崖。二月未尽,大地一片灰蒙蒙,黑色的山崖孤独矗立。
二月风站在山崖顶端,向下望去。下方视野开阔,古庙清晰可见,一百年了,寺庙早已荒芜,瓦片上刻着风霜凿打过的痕迹。
青纱镇外,雪原数里,寒意未去,春枝不发,很少有京都来的马车在这里经过。
那年残雪黄昏,那人独自一人在庙中,淡淡的青色长袍,不带一丝纹式,简单朴素。二月春寒,他的衣衫却有些单薄。那人手里总是拿着一把白色的折扇,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只在一边写了两个小字,字太小,有些看不清。
青衣书生却很少出那庙门,即便出来了,也很快会咳嗽,复赶紧回到庙中。
他在等一个人,一个穿着粉色衣服的姑娘。每到日落之时,便会向着西边痴痴遥望,已经七天了。
她不会来了。
“瑶儿,你回来!”书生冲着西边的落日声嘶力竭地喊着,可雪原无情,唯有风声作答。
七天前,姑娘从马车上跳下来,猛扑进他的怀里,可是没等告别的话说出口,便被一个嬷嬷状的人拉开了,姑娘被拽着胳膊,一步三回头,眼泪串成了珠子。马车隆隆远去,只留下姑娘的尖声哭喊:“阿青,等我回来!”
书生的衣衫慢慢变得褶皱,袖摆上沾染了许多墨,原本梳的一丝不苟的发髻也变得散乱。荒凉的雪原,只有那座矮矮的山崖与他作伴。
书生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脚步开始变得虚浮,眼神也慢慢散乱。第十天,日落时分,书生突然精神焕发,变了一个人似的。青石为案,他摆好了笔墨,跪坐在雪地中。从不离身的纸扇被轻轻地铺展开来,他望着山脚下,眼神清明又柔和,仿佛在欣赏着什么,执笔之手异常稳健,笔尖在扇面上飞舞。
书生的双眼模糊了,意识停留的最后瞬间,他似乎看到一个粉色的身影停下舞姿,向他走来,他笑了,伸出一只手:“瑶儿……”扇子上,一团灵动鲜艳的粉,像个合风而舞的妙人儿。
二月风眯了眯眼睛,似乎被正午的阳光刺痛了。他收回落在古庙上的目光,突然纵身一跃。没有像大石头一样直直坠落,二月风的身子像风中打旋的叶子一般,轻盈地飘下,缓缓落地。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棵枯树,手掌轻抚树干,熟悉的感觉顺着皮肤流入血管。二月风轻轻一笑:“我回来了。”古庙近在眼前,那方青石案仍旧伏在原地。
二月风身着粉红色的缎子长袍,外面蒙着淡翠色的纱,抬脚缓步走向青石案,一如百年前。他伸出手磨砂着石板,入手是熟悉的粗糙,手臂微抬,仿佛隔着百年的时光握住了那只举起的手,只是,伏在案后作画的人已不再。 那人最后的话语依稀飘进耳中:“……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谢谢你,瑶儿。有缘,再会……”
瑶儿,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二月风曾游历天下,去寻过此人,只听得传言说她嫁入太子府,却早早病逝。竟然都没机会把这扇子交给她看上一眼。
摇摇头,收回思绪,二月风抬脚准备走进古庙看看。脚尚未抬起,忽然警觉起来,天生敏锐的灵觉使他迅速感应到了危险的味道,腰背猛地后折,堪堪避过了左、中、右射来的三道飞箭,脚下一蹬,上身保持与地面几乎水平的姿势向后迅速滑出,忽然发现四周围上来一大群黑巾蒙面之人,足有二三十人,每人手上都拿着一个精巧的连弩,身上背着一个奇怪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团团带着铁钩的绳索。
二月风微微一摆身子,发现这二十余人所站方位似是排演过数次的,以他为中心,牢牢地封死了他所有退路。二月风不动,他们也不动,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这些人不但蒙住了脸,甚至连头发也用黑巾系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二月风抬起脚,慢慢地朝着青石板的方向上前两步,包围圈也跟着他向前挪了两步。见状,二月风突然笑了起来,他干脆大大方方地摆摆手,一屁股坐在了青石板上:“还躲着干什么?既然不杀我,那就赶紧滚出来谈条件,磨磨唧唧难道是来绣花的?”
话音未落,一个道士模样的人从古庙中不紧不慢地踱了出来。那道士胡须胜雪,长长的眉毛几乎拖到了腰间。他站在台阶上,俯视着场下的包围圈,胸有成竹。
二月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哈哈大笑:“小孩儿,这么多年了,你还想捉我回去献给你那蠢皇帝?”
八十年前,金云道长还不是这么个胡子眉毛一大把的道长,他只是师父座前最得意的弟子,意气风发,立誓捉尽天下之妖,献给师父炼药。结果,初出茅庐,就栽在了这个卷毛家伙手里。
那时,十几岁的金云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身边躺着他四分五裂的法器——那是师父给他的第一件法器!鼻梁骨被打断了,一吸气就生疼,眼泪模糊了视线,他模模糊糊地看见眼前晃过一个讨厌的身影,笑嘻嘻地对他说:“捉妖是大人的事情,可不是小孩儿该掺和的,这么晚了,快回家吧,你师父该着急了。”他想大骂,鼻子上的疼痛却让叫骂成为脱口而出的一声哀嚎,那妖早已大笑着走远。不愉快的记忆重复了十多次,二月风终于玩腻了。八十年里,金云成了有名望的金云道长,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他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
金云道长伸出两根手指把眉毛拂到肩后,气定神闲:“小小一只桃妖,今天我倒想看看你还能耍出什么把戏。别担心,我在陛下的炼丹炉里给你留了个好位置。”
二月风笑眯了眼:“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们的小皇帝竟然真的相信你那套鬼话。吃了妖怪的心脏就能长生不老,永远阳刚?那你们这些道士还修炼个什么劲,直接去抓妖炼药得了!人类啊,总是那么单纯。”他抖了抖衣襟,手暗中伸向了长袍下面。
金云道长把这一切看进眼里,嘴角一挑,却没有点破,反倒悠悠地说道:“羞辱之事,牢记在心,如果你愿自断双臂,再跪下乞求我的原谅,放你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陛下若是问起,我就当从来没有见过你就是了。”他像个卖糖葫芦的老头一样,慈祥着一张脸,谆谆善诱,“怎么样,成交吗?”
二月风干脆换了个姿势,在石板上滑下来,舒服地倚着石板,右手里的东西却已经抓紧了。他笑的温和极了,摇摇头:“我拒绝。”
金云道长丝毫没有动怒,他对下方的黑巾人首领微微使了个眼色,首领会意,大阵缓缓地动了起来,向中心慢慢缩拢。二月风一扬手,一个金色的东西抛向空中,阵型猛然一颤。
七 绝杀
陈长青躲在门后,面色潮红,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叫出声来。
二月风先前在衣襟下面抛出的东西是一个金丝哨,飞到空中化成万千只金丝雀儿,喳喳叫着扑向周围的人,用翅膀遮住阳光,用歌喉扰乱思考,仿佛要钻进大脑中去。陈长青死死地捂住了耳朵,几乎要喊叫出声来,快来个人把它们收走!
黑巾人看起来已经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双手抱头,面现痛苦。二月风借机一跃,便要离开包围圈。突然,一阵低沉的嘶声响起,绵延不绝,那声音扰乱了金丝雀的歌唱,首领的目光清明起来,低低一吼,率先拉动了身侧的小机关,其他人纷纷醒来,刷刷刷,他们背后那奇怪的装置突然弹射而起,互相交织,就在大阵的正上方织起了一张巨大的铁网!
二月风刚刚弹跃而起的身形被生生压下。他单膝跪地,那网上不知涂了什么药粉,后肩上的衣服已经烧出了几道痕迹。
陈长青惊出一身冷汗,想要跑出去,却被金云道长一道真气推了回去,他焦急地看着阵中的二月风,后悔万分。真到亲眼看着一切发生的时候,做决定时的一切果决便烟消云散。“你若想知道那位画师的故事,明日午时,青纱古庙。”耳畔回响着二月风丢下的话语,陈长青大脑一片空白。
二月风却没有半点犹豫,大喝一声,不退反进,手臂暴涨,化成一片青光,刷刷两声,割裂了执绳人的手臂,猛然冲了出来!大阵为了防止他逃跑,三面都防守严密,除了金云道长的方位,二月风先前的试探正是瞅准了这处弱点,此时,他已经来到了金云面前。
金云道长面色不变,权杖敲地,地上顿时一片火海!二月风急忙轻身而起,早有黑巾人变阵围上,织网之阵再起,网子早已浸过火油,经火海一引,顿时燃起熊熊火焰。
桃木毕竟还是怕火的,桃妖自然也极怕火,更何况,这是金云道人用了几十余年炼就的莲火!
火海环绕中,依稀人影在翻飞,陈长青终于忍不住冲了出来,猛地跪倒在地,大喊:“不!不要!停下!”
青石板上,一片焦黑,上面的人影也已焦黑。
金云道长抬起权杖,向着青石板的方向轻蔑地看了一眼,轻声道了句:“不堪一击。”便看也不看跪在一边的陈长青,转身走回庙中,黑巾人默默地退到一边。
陈长青惶然地爬起身来,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向青石案。二月风视线略微有些模糊了,脸却是朝着古庙这边。那个青衣的身影再次走向青石案,时光却已度过百年,二月风向着他伸出手去。
陈长青握住了他伸出的手,二月风低低叫出一个名字:“文青……”
你不是他,你不是柳文青,你只是陈长青。二月风突然笑了,一些血红的东西从他的嘴里留了出来,他抬起左手,抓住左胸,狠狠地拽出一颗丑陋的心脏,那颗小小的脏器在他残缺的手里蓬勃地跳动着,似乎一点也没有感受到主人生命力的流失:“你不是想要它么,拿去,拿去……”
陈长青听不懂他的话,看到那颗心脏却像见了鬼一样尖叫一声坐倒在地,浑身筛糠一般抖着,拼命想要后退,二月风染血的脸颊与焦黑的手臂在他眼里早已化成厉鬼罗刹。
“长青!”伴着一声哭叫,庙中突然闪过一道青黄色的身影,扑到了瘫坐在地的陈长青身边,伸出胳膊用力地抱住他,大声地哭泣:“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谁也不能把我和你分开!”
看到她,二月风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微微闭上了干枯的眼睛,身上忽然冒出了阵阵鲜艳的红光,那红光化成万千丝缕,向陈长青缠绕而来,陈长青吓的鬼叫一声,突然从怀里掏出那把折扇,用力丢了出去,扇子落在地上,“啪”地一声打开了,万缕光丝顿时涌入折扇。扇子上的桃花渐渐染成了血红之色,那景象落在陈长青的眼里,分外可怖。
二月风的身体慢慢消散,那扇子竟也跟着消散,只余那颗心脏在青石案上扑通扑通地跳着,陈长青傻傻地坐在原地,空气里除了女子的哭声,只余下焦糊的味道,慢慢散去。
八 尾声
金云道长收了心脏带回皇宫,皇帝大喜之下不但放过了瑶瑶,还给陈长青二人赐婚。
一切尘埃落定,古庙还在,青石案还在,古庙前的桃树却不见了。
海浪拍打着礁石,一个艳粉色衣服的卷毛俏公子浅浅地埋在沙坑里,身边落着一把折扇。阳光绕过礁石,打到脸上,他揉揉眼睛,慢慢地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阳光海滩,夕阳沉醉,真是一天里最好的时光。
忽然,一缕很久远很久远的回忆飘来:
喂,你,你不怕死吗?
我?我怕的要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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