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爱你,早在我们还未曾相见的时候就已经在不经意间埋下了注定会在姹紫嫣红之时发芽的种子。
我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充满故事的小溪沙滩: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在那个万物都复苏的季节。那天的天气还没有完全褪去冬日的严寒,我还记得那冷冷的温度渗入我皮肤的感觉。那一天,总觉得会在今天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重演。
一年前的今天,灰蒙蒙的天空飘泊着微微絮语,飘飘然然地洒在我的发端,我的肩上。如同走失一般,我总是喜欢撑着伞,在这种写满了惆怅的时空中漫无目的地游走在云端,在雾中。我时常脱了鞋子,让脚趾深刻感受细沙流过指缝,覆盖脚背,浸透晶莹的溪水温柔地倾诉上游发生的一切有趣的故事。一如既往,我将雨伞绑在一根似乎是为我而生的从茂密的丛林中不自然地伸展出来的没有了叶子的树枝上,将伞面调整得刚刚好能不挡住我的视线的同时也不会让凝固了山间气息的雨珠侵略我的画板。
这次,我换了一个角度去欣赏这幅雨中忧伤的世界画图,就仿佛这一切不是真实得让我将它艺术化,而是善良的树精灵将我包围在一幅本来就极其精巧的油画之中,我所要做的,就是将这幅不知名的杰作临摹在我卑微的画纸上。
“若有个他出现,多么好。”
这样的世界,却只有我一个。我在沉迷的同时,却又总觉得缺少点什么。直到一年前的今天,这么一句话突然却又自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张口,没有说出来,却是听得那么真实。
叹息之后,我将自己的画笔摆在防水袋里,从中拿起一支细铅笔准备初步的构图描绘。只是简单的一秒笔触,我便能感受到大自然赋予此刻此时的曼丽奥妙,笔下的蜿蜒小溪如婀娜多姿的少女摆动着诱惑的身姿,吸引着无数着迷者化身绘画大师;小溪旁的山石堆砌斐然,无论初来咋到者抑或因爱的深沉久居其中者,都毅然决然地将自己的热爱镌刻在每一处光滑的表面。虽然我已经无数次为此奇幻之境署下沉醉之名,然而每一次再到这里来,都能让我发现上一次的署名黯然失色,我后悔不已,每每下笔,都不得不比上一次要更加慎重。
日出之时至此,日落之时离去。虽阳光不在,我却每次都能很好的在这一段时间内完成自己的一天安排,从观赏,构图,下笔,涂改,到完成。这已经成为我每次的按部就班的规矩,没有什么能改变,也没有什么能阻止。然后我会回到我那温馨的小屋,迎接我的是我那善良的母亲。
我喜欢聆听树林中传来的沙沙的声音,在走的时候,感受一下树精灵悄悄在我心底说出来的祝福语。可是今天,感觉有点不同,树精灵的声音中多了一些其他的声音,不属于叶尖的鸟儿,也不属于泥土里的小虫,但是却有种熟悉的感觉。我沿着声音走过去,拨开灌木丛设下的路障,走进一条天然的人行小道。小道两旁的树枝明显被折断过,地上的泥土浅浅地浮现被压过的痕迹,是一个男人的脚印。
我向着树林中间望去,已经找不到那阵声音的源头。嫩绿的枝叶却已茂盛如盛夏,这也是这片树林的特点,无论冬春,一如既往的让人心安。
当我再次遇到那熟悉的声音的时候,竟是一年后的今天。
在今天的一大早,我来到了这片只愿意保留春天装扮的极美之地。还是一年前的那阵微微细雨,如天空温柔的双手抚摸着我的肌肤,冰冷的感觉绽放在溪水的声音之中。也就是在今天,我又一次遇到了那声音。
我回头望去,只见他正举着相机,专心地按下快门。他也留意到我在看着他,但是表情中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份惊讶。他慢慢将相机放下,朝我微笑。
她在我的镜头里慢慢转过身来,我非常诧异,但是她的回眸正好与这这个迷蒙的时空搭配得完美无缺。我抓紧机会按下快门,将她与景色收录。鬼使神差一般,我们相谈甚欢。在这午后短短的一个小时里,我们已经互相了解到令人赞叹的地步。当我知道她是画家的时候,就已经约好了下次她的画展一定要邀请我。她说:“也许再过一个星期,你就可以在画中遇见我了。”
我们一起离开,虽然现在还不是太阳下山的时间,但是仿若有某种未知的力量让我心甘情愿的提早离开。他也是住在我家的那个小镇里面,当我问他为什么那么久,我们直到现在才知道对方的存在的时候。他的眼光不再聚焦在我的眼眸中,在分别的路口,他低着头,只是跟我说:“当我拯救了万千的病人,却是你,拯救了我。”
我仔细回味着他的这句话,当我躺在我的卧室地板的时候,我的母亲过来敲我的房门,告诉我:“傻闺女,有人给你寄了一封信。”
“如果说能有什么阻止我向你告白,那就是天空的陨落压断了我的四肢,但是我依然会用我残息犹存的躯壳爬着走向你。我将会在陪伴世界上最凶残的病痛的时候给你承诺。每一次的离开,我的世界如同积木堆砌得简陋的房子,唯有对你的倾心想念能让他变成皇宫城堡。”
我读完这篇短短的信,心里突然紧张了起来,并不是因为他的突然表白,而是为了今晚的相约而感到悸动、不安。
——随信的还有一张照片,上面是那幅我熟悉的画面,唯一不同的是,我在里面。在照片的背后写着“月明之时,离别之地。”
这张照片里面的人,是一年前的我。
在约定好的时间,约定好的地点。我看到了约定了我的梦境的她。就在等待的时候,我担心我的唐突会拉扯脆弱我们才刚刚搭建好的桥梁。但是我已经无法再去等待多一秒。不过,在月光明亮的时候,她准时的出现在我的视线当中,出现在只有属于这个世界的主角才会被馈赠的由月亮的温柔所投射出来的聚光灯下,我的担忧也随着伴月之雾散开了。
看来他已经在那里等了许久,我慢慢向他走近,他脸上的笑容温暖迷人,最重要的是,有种熟悉的感觉,是属于一年前的今天的那把熟悉的声音的笑容。他换了一身衣服,不再是早些时候看到的随便简单的黑色T恤和运动长裤,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庄严不失俊俏,正式不失果敢的藏蓝色西装。他的头发也不再像初次见面的时候那样被鸭舌帽压得失去活力,此刻,正点缀着他那不属于黑夜的我无法画出来的梦中人的脸庞。当我靠近他的时候,忽然的彷徨不安浮现在我的思绪中,从他的眼神中我读到了一丝遗憾。
“我会将有你的照片,一直带在身边,直到远洋漩涡深渊。”
如果我说,有哪个夜晚能比得上这个铺满月光的二人舞台,那必定是我伤心的哭泣为了安慰自己许下的谎言。
如期而至的清晨,鸟儿悦耳动人的歌声此时多了一层忧伤的面纱。当我将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才发现这是我第一次希望我会落下什么东西忘记塞进我的行李箱里。我将她的照片放在我的上衣内袋里,我的皮夹钱包里,还有我的行李箱保护最好的隔层里。当我踏出家门,刺眼的阳光穿透无声无息的薄云,这世间的一切,都仿佛我的感慨抑郁般透明。
登上甲板之前,她的双手第一次抚摸着我的脸庞,像世上难得一见的柔丝掠过,在我的脸上,心底写下了千言万语。我们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透过彼此的瞳孔,我们看到了承诺,看到了我回来的时候的美好愿景。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从甲板上清晰的身影倒映在海面那缠绵的倒影,到逐渐靠近海平线的越来越模糊,我只能看到他的诺言,回来的诺言。
“等我。”
这是他留在我心里的最后一句话。
当我再也无法在极力远眺的努力中寻找到港口中她独特的身影之后,黯然地离开甲板,下到我的舱室中去。我坐在我的床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容得下一张床,一个行李箱,一个只能摊开一本书大小的桌子,还有我。这一趟旅程需要花费上一个月的时间,从一个小城市到另外一个遥远的大洲的一个小城市,这是我的工作。换做以往,我会心无旁顾地在船上度过一段凄美悲怆的海上浪花奏乐作伴奏的时光,然后我在目的地给当地贫困的居民免费治疗,为他们的健康发愁,却从未担心过自己。可是如今,我却开始心有牵挂,在我回来之后,从我的目的地就传来了瘟疫爆发的消息,有好几个驻扎当地的医务工作人员都已经染病,在当地接受同样劣质的医疗救助。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不是对于疾病瘟疫,也不是对于死亡痛苦,而是害怕我不能如期而至,抵达她的生命中,扮演我所希望,她所期待的角色。若我再也没有办法回来,没有办法活着回来,那我们的离别的仪式,一个夜晚怎么足够?我的恐惧随着浪花起伏,我的心脏犹如礁石被海水撞击般发出低沉的哀嚎。月色在摇曳的水面飘飘然然,如寂静时空的幽灵,潜伏在我的脑海里。
送别之后,我怀着奇怪的心情将我的画作整理,重塑,裱框。为一个星期之后的画展作准备。我的母亲在为我联络画展的负责人商谈相关的费用,时间等事宜。我从不擅长将我的画作用金钱来量化。可能是出于母爱,我的母亲天生在这一方面极有天赋。在父亲早早地弃我们而去之后,她就在自家房子附近独自经营着一间特产店,里面卖的全是我们这座小城市的特色食品,在母亲的苦心经营下,我总算能有个不错的童年。
我将他送给我的——他的照片,和那一张有我回头的照片——用自制的木头相框裱起来并排摆在我的床头柜上,这样,我起码还可以在每天刚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他的笑,还有他心中的那个我。
当我发现我的脑海中全都是他的身影的时候,我俨然成了一个机器般的生存工具。连我母亲也都看出来了,她说:“你是在思念那个男人对吧。但是不要让他取代了你的全部,否则你会伤心的。”
我苦笑着应对,何妨不是,我早已经进入了伤心的阶段。
我开始关心他工作地方的情况,当我听到他工作地点爆发了瘟疫的时候。心头像是被大钟的摆锤狠狠地痛击了十三下,将我的时间都击碎了,我只能捡起片刻拥有他的时间碎片。甚至在一个星期之后的画展当中,来来往往的人群都失去了辨识度,我将一切都看作了他,他无处不在,却不在我的身边。哪怕是我的画作得到了那些我无法辨认的人们的赞扬,哪怕他们都在惊叹画中的忧伤如此真实,哪怕无数的美言美语在我的耳边蜂拥而至,我却找不回那一天的自己。
我躺在床上,母亲怜爱的看着我,抚摸着我的额头,心疼地对我呓语:“傻孩子,犯不着为了爱情而放弃自己的身体,这样的你,又怎么能支撑得起当爱情回来的时候的快乐呢?”
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我勉强能恢复自主生活的状态,可是当我一直都无法收到他的信息,寄给他的信也一直没有回音的时候,我还是跌跌撞撞地倒在椅子上哭泣。我恐惧,彷徨,生怕那万恶的瘟疫将他夺走。我再也没有回到去那个小溪边上,无论是细雨抑或暴雨,都无法引起我再次面对那林中树精灵时深沉地爱着的感觉。
时间的流逝,我现在是以秒为单位来计算,计算着再次回去的时间。我一边小心翼翼地为生病的男人、女人、孩子治疗,一边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感染,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她的身影一直在陪伴着我。就连与我最为陌生的几个同事都告诉我:“你干活没有以前那么纯粹了。”
每个夜晚,我都会借助那个晚上的月光的帮助,静静欣赏她的面容,她的温柔,还有来自她的手的感觉。我躺在简陋的床上,屋顶漏过的月光下是飞舞的萤火虫,当地滚烫的热风呼呼地透过门缝,带来的细沙肆无忌惮的划过一切能接触到的东西。但是,这已经是当地能为我们医生提供的最好的物资了,当地更多的人都住在连砖石都没有的泥巴房。不过,相对于物质上的贫瘠,我更难过的是心灵上的苦痛,那是一个思念的人才会患上的绝症啊,连一个医生都无法自救,还能如何祈求精神上的安康。
我翻阅着早晨送来的报纸,从不看国外新闻板块的我已经为了他改变了这一习惯,或者是为了自己的思念而改变了习惯。这是我在病倒后第一次直接躺在纯洁的阳光下面。我坐在家门口的长条椅子上,看着街上吵闹的小孩,羡慕他们还不会受到思念的伤害,虽然这一天迟早会到来。路过的邻居老奶奶亲切地向我打招呼,我顺着她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位邮差骑着他那会发出叮当叮当声响的自行车。在他在我家院子前面停下之前我都不敢确定,我终于收到了一封信,一封来自他的亲笔写的信。
“致我梦中人:
恕我无法亲口告诉你,我对你的如同汪洋般宽广的思念究竟有多汹涌。我能看到,每当我抬头凝视那一轮刻画了你的样子的明月,我能看到你的眼睛也在同样地注视着它。我不敢告诉自己,你也正在饱受着和我同样的思念绝症的折磨。
但是接下来这件事,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告诉你,我不愿看到你听到它的反应,那将会比刽子手用屠刀切割我的肉更加让我痛苦不堪。但是,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若我无法看到你的笑容,无法感受到你的皮肤的温暖,我该如何活下去。虽然,我也不会活下去太久了。
正如你所忧虑的,我那不幸的命运,将我的灵魂卖给了瘟疫。但是我不后悔,因为,那也许是我的灵魂和撒旦做了交易,让我能在仅属于你我的时空里遇到你,用那作画的方式。请不要为我的离去而悲伤,我虽然命不久矣,但是我最后所希冀的事情就是你的笑容无论如何都如你我相见的那一天,一样美好。
我该如何才能向你倾述我的所有情愫,我这一生,在遇见你的时候,在那一天为你的背影留下印记,在那一天我们都留给彼此完美的笑容的时候。还有那个月夜,那短暂而永恒的相处,将是我生命中最灿烂盛放的时候。我的心头,已经为你种下所有属于你我故事的种子,将会盛放在那万紫千红之时。
属于你的我
亲笔”
母亲为我拭去永远也无法断绝的泪水。我将头深深地靠在母亲的怀里,我无法相信,一直在祈祷的心灵竟然无法打动死神那铁石般的内心。我回到房间里,将我所有的画作都撕烂,从二楼的窗户扔出去,悬挂在窗外的树枝上,漂浮在青涩的草地上。我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他的照片,我努力地想要入睡,想要离开这个残忍得逼得我将它承认为梦境的现实。我幻想着睡着之后可以在梦中醒来,在为自己构建的完美世界里遇见那个完美的他。但是悲痛席卷而来,将我的梦也给冲走,消失在泪水织出来的遥远的汪洋大海之中。好久好久,我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记得斗转星移,都无法将我的悲痛带走。
我躺在为病人简陋搭建的帐篷医院里面。这里每个人的情况都差不多,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里的每个灵魂都已经不完整了,有的人的灵魂已经一半交付给死神。我在作我最后的挣扎,苦苦哀求着能在梦中回到那个遇见她的时空,哪怕只是一瞬间。
我的信寄出已经有两个月了,我恐惧她会收到我的信,多少次都希望我的信消失在茫茫海雾中。在我多次抬起笔又放下的时候,终于发现自己很快就无法写字的时候写下了这一封信,这唯一的一封信。我不敢告诉她我在这里的生活,不敢让她知道我有多想念她,但是疾病将我的一切恐惧无限放大,又无限缩小,我不能将我最后的写满痛苦的面容交给她,我只想带着对她的思念埋进这黄沙里,或者可以的话可以回到那个温润的城市的泥土里面。
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陪伴我的只有躺在隔壁不断呻吟的当地的一位老人。我已经无法转过头去安慰他,因为我的情况只比他坏——我的躯壳已经无法感受到痛苦,我现在所面临的苦难只来自我对于离去之后无法再次遇见她的悲恸泪水之中,然而我也已经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留下热润的泪水。我看着掉在帐篷顶端的黄灯,在风中随着帐篷摇摇摆摆,如同我孤立无援的生命,正在听任其渐渐消亡。
我站在他的墓碑前面,不再撑伞,明亮的天空飞过的乌鸦盘旋在我漆黑的世界上空,我看着棺木被轻轻放进稍微大一点的土坑里,接着几个农民将泥土填实。周围全是前来哀悼的人们。
在这没有最坏的战争的年代,我们却没能拥有最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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