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挑鞋子比挑男人容易,鞋子么不过是用来搭配衣服的,这男人却是人生的搭配,错不得。
〔五〕
程公馆西偏厅是专供程家的接待达官贵人的女眷叙话打牌的小厅,屋子是简洁而时髦的西式的布置,几张墨绿的沙发,塞满了黑丝面子的湘绣靠枕,人一坐下去就陷了一半,依靠在软枕上头,可是舒服了。沙发的中间隔着一张花梨木的茶几,厅里天花板上,悬着一盏极大的水晶吊灯。临近窗户那头整个一面墙上都挂着一色海蓝厚呢的窗帘,上头印着好些个西番莲纹的攀枝花,彼此间隔开了,稳稳有序的。打麻将的桌子是新进澳门流行款,设计的十分精巧。这小小的麻将厅便渐渐成了她们旧雨新知的聚会所。
监察局副局长黄太太嘴角挂着一丝流吟吟的浅笑,“怎么少帅又不在家?”
程太太低着头理着麻将牌,“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忙的了不得,哪里肯在家一日。”
沈太太怔了怔色,笑着说来,“说曹操到,曹操就到。”
但见一身高八尺的男子,一身戎装,笔挺笔挺的身姿,乌黑浓密的发线,衬托出一张洌俊英气的面孔,年纪大概二十五六岁上下,眉宇间透出一股子说不出的威严。男子从身高环抱住程太太的肩膀。
程太太耸了耸肩膀,“悄没生息,倒是吓了我一跳。”
少帅点头一一招呼了一下,于是问,“是谁赢了?明天请客做东吧”说着摘下皮手套,仍到一侧的花梨木的茶几上。
那边钱太太一壁噼啪打着牌,一壁咕哝着说道,“沈太太赢了呢,叫她请少帅吃饭,咱们叨个光做个陪客就好了。”
沈太太笑道:“少帅,你是看到的,今晚我可没错打一张牌,手气就是那么背,倒是全让你姆妈给赢了过去,赶明儿你可得还我。”说着打出一张三条。
这位沈太太发出乞怜的呼吁,有时间输急了,也顾不得身份,就抓起骰子对面过的黄太太啐道:“呸,呸,呸,勿要面孔的老妖精,看你楣到啥个辰光!”
钱太太吸着烟,那一圈一圈的烟雾缭绕,升至牌桌上头的水晶吊灯上,“少帅,过来我这边坐,我今儿眼神不大好,你替我瞅瞅。”回身侧首对少帅笑道,“近来又去哪里浪荡了。”
这边伺候茶水点心的丫鬟来娣端着茶盘给少帅沏上了茶,少帅捧起一盅热茶,暖了一暖手,吹开浮面的茶叶,啜了一口,然后深深舒了一口气。
钱太太弹了弹烟蒂的灰末子,不由问:“少帅,听说你前几日又去百乐门了,有人传话过来,说还在那边打了人圈了架,说那人是霞飞路上一个小开,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少帅放下茶盅,拣起台上的香烟,接过钱太太用的烟给起了烟火,径直地吸了一口,在厅内踱了两转,方又坐到钱太太一侧,将那穿着黑皮革军靴子的脚搁在了绣墩上,“没影的事儿,我这样本本分分的人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哪能撑得住这样,岂不是住了样子。”
一边细细看牌的黄太太说道,“我们这样的家,哪里搁不住这些个新闻,那些个报道就像个鸟儿,忽而飞到东,忽而又飞到西,你是抓也抓不住,莫怪我讲句老实话,程太太就得狠下心来,才能担的住往后的风险。”
程太太嘴角微微一沉,静静的笑淌着一脸,“他哇,他的性子太烈了,脾气暴得了不得,跟他老子年轻一个模子,做了一辈子的事,却把世人都给得罪了,就我跟他还能说上几嘴子。”
少帅看了一眼钱太太手指上的粉红钻石,大概豌豆大小,“怎么,钱伯伯又送新玩意儿了。”
钱太太瞟了一眼那戒指,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就这么个破劳什子,值不得几个票子,你瞅瞅那你姆妈那翡翠戒指才是正经的好货。”
程太太竖起手指,借着水晶吊灯的亮光打量着那枚翡翠戒指,“那有你富贵,瞧瞧你那粉红钻如今市面上可是有价无市哦,那些个火油钻、粉红钻可都是稀罕的紧。”
钱太太放下手中烟蒂,搁到水晶烟灰缸息了灭,“是的呢,国内粉红钻的货紧俏的很,还是老钱找人托关系从法国买来的,你倘或想要,回头我找他们拍个电报给总行,给你捎过来。”
程太太接了腔,郑重其事地说道,“那可使不得,我么带不惯那些钻啊石啊,左不过也是石头,再说了,戴在手上牌都打不动了。”
钱太太搓了搓手心腻腻的汗渍,“戴戴不就习惯了吗,难不成大帅还不许吗?”
程太太自顾自地看着手里的五筒,打了出去,“他倒不在意这些个。”
沈太太放下手中的一方帕子,那方帕子极是素净,虽是寻常白绢裁就,但用月白色的玲珑锁边,针脚极是细密,“我前儿还跟邹太太说道,咱们的少帅如今越发的出挑了,都要赶上那些个电影明星了。”少帅听她这样不咸不淡的一句,也不接口,知道她们又在背地里谈论他那些个绯闻了,只是漫不经心地盯着钱太太的桌牌看。
倒是那边的黄太太心思缜密,笑语盈盈地,“这世道挑鞋子比挑男人容易,鞋子么也不过是用来搭配衣服的,这男人却是人生的搭配,那可错不得。”
黄太太伸出她那兰花细巧般的手,慢条斯理拈起茶几上一枚涂着法国乌鱼子的小月牙饼干,细嚼慢咽起来,“我上回听张太太说起苏州姚家的三小姐,那相貌可是极好的,她家又是江南望族,族中除了遍布江南的士绅名流,便是显贵的达官贵人,了不得。”说着接过来娣手中的喷了桂花水的香巾擦了嘴角。
程太太瞧了一眼他,目光极是温和,满是怜惜,不由笑道,“他命中不该早娶,等大一点再说也不迟,不过你们可得说好了,得给我们留意留意。”复又掉转脸来,“出去吧,我们还得再打三圈,下四圈便该摸清一色了,你尽管上楼去。”
钱太太嗲道,“就你偏疼他。”
-------(原名《云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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