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怅惘

淡淡的怅惘

今年初春。某日，我从书房出来，在阳台活动筋骨，看阳台上绿得可爱的盆景。举目四顾，见天宇濛濛，大地湿湿。没有阳光的日子，心依然敞亮。友谊亦阳光，灿灿的，历久难忘。

我正徜徉间，忽接兆电话。老友联系上了，彼此乐开了怀。

30多年前，兆从石城来椹城访我。我却未曾回访，惭愧。他说，后来还来过一次，见到处都建了楼房，认不出地点，当时又没记住我办公室的电话，找不到我，怏怏而归。

我问：你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村还是那条村，他说，只是城区发展了，我们搬到村前田垌，新建了楼房。

幸好托朋友在网上查到你的地址，我才给你写信联系。我说，这回好了，彼此有了对方手机号码，現在交通方便，好联系。有时真的好想你哦。

我也是，他说，以前我姐常提起你。

你现在做点什么？我问，你姐呢？

我在市郊东北侧包了山地，种荔i枝龙眼。我姐的事一言难尽，见面再说。

你长期住在果园？

不，荔枝龙眼丰熟季节，住果园。平时早出晚归，住城里。

哦，那我找你挺方便。待天气好点，我上石城找你。我说，真想见你。

好呀，到石城汽车总站给我打电话，我开车接你。

一言为定！挂了电话，我仍兴奋莫名。我想起了他的姐姐琼。

当年我在石城东街小学读书，琼挺关心我。她是走读生，中午放学回家吃饭，她来校最早。总会往我书桌承书那一层，放几个芋子或几条蕃薯，还热乎乎的。那可是饥饿的年代，连那些大人物的儿女都吃不饱的年代。几个薯芋，蕴储着一份真挚的情谊。

琼个子瘦小。一般的少女，脸上总是红粉花菲，她却一脸菜色，明显营养不良。直至中学阶段，她才发育，青春活力十足，挺阳光的一个女孩。不敢妄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同窗好友，那印象始终深刻，她留给我的印象，至今仍是一个亭亭玉立，清清纯纯的少女。

周日，琼还带我去其家，见过她的母亲。

她家有一座敞亮的红砖瓦屋，高而宽畅，屋眼深深，门前台阶甚高。那时候，石城只有东、西、南三条街道，而东街两旁的房子，坭砖瓦屋居多。从这一点看，他们家原先的家境应较为殷实。门前西侧有一棵古老的龙眼树，粗而高，直指苍穹。

琼之母，那时人到中年，身材高挑，脸型略长，肤色呈彤。人挺和气，绽开一脸笑意，让我感觉很亲切。她的音容笑貌，给我留下极深印象，至今想起，仍清晰如昨。

我们考上廉江中学后，她在2斑，我在3斑。我住校，她依然走读。入学后的最初阶段，晚上下了自修，她会来找我，邀我送她回家。我们从东门出去，便是田垌。在田径中穿行，时见深不可测的石湖，汪汪绿水，怪吓人。稍一不慎，脚一滑，或踢了石仔，一个趔趄，随时有掉进湖里的危险。少年恃强，竟不惧怕。

廉江大垌水田下，尽是石灰岩。大跃进时期，因修鹤地水库、开凿青年运河所需，建了颇具规模的石灰厂。用炸药开采石头，所以留下星罗棋布的石湖。

我们到了东街小学北侧，见一条小溪自北往南潺潺而去。要跨越这条溪流，得经过一道落差挺高的土堤。每至此，我总是纵身一跃，跳下去站稳了脚跟，伸出双臂接她下来。那时候，我们都是懵懂少年，虽没有青梅竹马，却也是两小无猜，心淳如水，牵手之间，只有她咭咭的笑声。

中考后，我再见到她时，是她动身去湛江卫校读书的前夕。有一天，我的同窗好友忠、元、宏，相约上鹤镇探望我。见有客人来，我的五婆和二哥，比我还欢喜，以当时最丰盛的饭菜热情招待他们。

饭后，我们一起下石城。我们坐在东街的十字路口，一个小花坛的边缘，正聊得入迷。我看见她自东向西款款而来。她挺着己略显尖峰的胸脯，目视前方，傲如公主。经过我们旁边，竟不打一声招呼。但我清楚看见，她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就这样过去了。

对于他们仨，自然没什么。因为元考上高中，忠考上雷林技校，宏考上糖业技校。唯有我和广兴等8个全级学业最优秀的学生，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被打入另册，成了社会的弃儿，求学无门。

我并不自卑，也不怨命运不济。因为我读过许多杂书，我心里明白，那不是我们不思上进，更不是招生老师看走了眼，而是在历史的进程中，社会意识形态的一种偏见所造成。无论怎么说，我当时心情的复杂，还是在所难免。

琼仰头挺胸而过，对我不屑一顾，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有何想法，她如此不近情理，对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少年，都是一种怅惘，一种沉重的打击。

或许她并无别的想法，只是因为我同别的男生在一起，她不好意思与我打招呼。可她仰首挺胸而过的情景，却如针似的扎在我的心头，深藏于我的记忆中，永难磨灭。

午夜梦回，我每每想：人类怎么如此复杂？意识形态的偏见，连一个单纯的少年都不能相容？这种想法，并非我一个人独有，从那个时代生活过来的人，恐怕很多都曾经有过类似的体验。

翌日早起，见天气晴好。我决定上石城访兆。

我先给兆打电话，他一听就很高兴，手机里传出他爽朗的笑声。他说，来吧，我到总站接你！

我尽己所有，准备了礼物，买了鱼虾。八点即到石城。很快，兆就开车到了。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我感到他的力气还挺大的，劳动惯了的人，与我这文弱书生毕竟不同。

他的头发斑白，头顶已有拳头大的地方光秃。瘦得好象比以前高挑了一点。

到其家，放好礼，喝过茶，约同其妻儿，我们同车到了他的果园。我不少朋友是耕山种果的，看兆的果园并无特色，只是多养了十数条狗。

兆怕那狗欺生，拉住我的右手，与我并肩而行，在果园里转了一圈。他指着东南面那光秃秃的几座山头说，有老板正搞开发，想将这一片僻为风景区，造山造景造湖，亭台楼榭，建农家乐，吸引游客。岭顶上，有推土机在作业。国家正在热火朝天地建设，连这原来的荒山野岭也如此热闹，生机勃勃。

我们往回走时，兆对我笑笑，说：韧兄，那时在校读书，我整天围着你转，象个跟屁虫。在你指点下，我才有心读书，考上一中。我姐跟你同届，她叫我跟定你。

你姐还好吧？我问。

兆还未开口，恰好其妻黄姐走过来。哎，姐凄凉噢，黄姐说，她卫校毕业，分配到化地一家乡镇医院，同一位潮籍医生结了婚。数年间，为他生了三女，违返计生政策被开除公职。

这还不算什么。问题是这男的有技术，也封建，我姐生女他不乐意，就折磨姐。他没被开除，反而当院长。有权有钱，手下一女医生为他生了儿子，几乎与我姐的大女一样大。

姐心里怀疑，回来告诉我们。大家都不相信。娘家兄弟各忙各的，又很少去看她。种种刺激，她想不开，就疯了。

后来呢，男的调回市区医院，有点名气，挣钱愈多，出资给那女医生另开珍所，让她自己赚钱。三个女儿得到父亲的钱，在外发展，她们只维护父亲，对母亲冷淡得很，更别说孝顺了。造成姐的心理更不平衡。

吃药控制，好点。不吃药，就发作，狂躁，摔东西。

那次我去看她，邻居说，你姐好苦啊，一日三餐无保障，煲一餐的粥吃三餐，都不出门买菜。

我一听，眼泪洒洒流。姐夫知我来，请我去酒家吃饭，我不去。给我钱，我不要。我说，你待我姐好点，比什么都强！他说，你姐好好的呀。鬼才信他！

说至此，黄姐转过脸，抹泪，哽咽着说：我姐那么聪明的女子，嫁了个白眼狼，没肝没肺的，害得我姐这么惨！

姐命苦呀！她一想娘家，就回来。可人家见她那样子，颠颠的，不准她上车。她竟一路走回来。近百里路哪，回到石城，她身上的手表、钱物在途中都被人家骗光抢光了。责道哦！

她能从化地步行回来，认得家门，说明她神志还清醒。我说，如果三个女儿对她好点，有人照顾她，安慰她，病情许会好转。

问题是三个女没一个孝顺母亲的，黄姐说。姐夫退休，医院返聘，挣钱更多，都给三个女到外面发展。谁还顾我姐哟！

兆一直沉默着，心事重重，这时却说：姐在湛江卫校读书时，每月13元生活费。一次，学校组织我们去湛参观，我找到姐，她给我5元！姐多省，才攒下这5元钱呀！姐待我这么好，如今她受苦，我却帮不了她……

兆说不下去了，闷闷的，一脸的无奈，竟转过身去抹泪。

听兆夫妇讲着琼的故事，我什么都不想再说。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竟有了几分淡淡的怅惘。

淡淡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