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有奇树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秋娘记得丈夫出征已经过了三年半载了，她丈夫叫秦杜，他祖辈勤勤恳恳，积累了几世财，到秦杜这代已经算是个富人家庭了。秋娘是说媒嫁进秦家的。秋娘的公公婆婆在秋娘嫁进来不久就都去世了。邻居都说秋娘八字不好，叫秋娘丈夫赶紧休妻。但秦杜也不休妻。秦杜早些年风流得很，拈花惹草什么没做过？只是在秋娘嫁进后他再也没有去过什么烟花柳地，他的那些狐朋狗友调侃他，秦杜一本正经地说，竟然已经成家了，就金盆洗手，好好在家陪老婆。秋娘知道她丈夫竟然这么说，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什么也要对秦杜死心塌地。秦氏夫妇成亲有小三年了，也没有孩子。只是三年前秋娘竟然有喜了，她丈夫三年前，皇帝急召新兵，说是匈奴犯境，要集几十万兵。以秦杜这样的家庭只用纳些税，给点钱的就不会牵连太多。但他说什么也要去，说是要为国尽忠。秋娘说等孩子生下来再去也不迟。但秦杜说他现在去，回来时孩子也会叫“爹”了。秋娘自然不太愿意。毕竟皇帝这么急招兵，这次去凶多吉少。

秋娘连夜为秦杜缝制了一条腰带，秋娘在庭院中捻起一寸土缝进腰带内层，秦杜不解，秋娘手里拿着绣花针细细地、密密地缝着，口中缓缓道出：“宁恋家乡一寸土，莫惜他乡万两金。”秦杜才知道自己娶了个好媳妇。

秦杜出征那天，秋娘给秦杜穿衣时，秦杜含情脉脉地看着秋娘，秋娘被他看得有点脸红了，轻打着秦杜胸膛：“都老夫老妻了，还玩这一套”。秦杜用手轻轻抚摸着秋娘微微隆起的肚子，眼睛看着庭院那颗开满花的槐树：“我这次去凶多吉少，如果我回不来了，你就折庭院里那开得最灿烂的花枝插在我坟前，你就带孩子到我坟前叫我一声爹。”秋娘这时眼圈红了，只是拿着手帕无声地擦着眼泪。

秋娘记得那天是暮春了，门前的杨柳不时地被春风轻轻吹动，春光透过晃动的柳枝，照在秋娘流泪的脸上。秋娘送秦杜出了城门，秦杜抓着秋娘的手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娘子你还有身孕，就在此别过吧。”秋娘也没说什么，悄悄地下了马车。秋娘不知道的是，她走后，秦杜在车上偷偷红了眼，从车窗往后看，颠簸的车子震地秦杜看不清秋娘远去的单薄的背影，弱不禁风的秋娘现在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着。秦杜越看越心疼，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跳下马车回去吧？

秋娘自己在家里等着秦杜，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即使添再多奴婢都显得毫无生气，干脆只留下两个看得顺眼的。

秦杜在前线不方便，秋娘知道秦杜小时候为国贡献，跟着师傅学了些武术，想不到长大后还能用上。不过就秦杜这样的水平，几十年没练过了，现在去前线也不过只是个后备军。

秋娘在不断安慰着自己，她坐在昏暗空荡的房间里，望向窗外，槐树花瓣轻轻地飘落在窗户上，一树白花开得正旺。从树枝到树梢，花朵层层叠叠集成一穗，垂下来，挡住了轻轻柔柔的春光，而春光则给白花边缘镀了一层柔和，碧绿的树叶小心翼翼地托着那一缕光。风一吹，摇摇欲坠的花儿想努力抱住绿叶，但仍被吹落，集了一地花荫。

秦杜在离开之前似乎什么都交代好了，留下的银子足够她用个十几二十年了。秋娘遣走家里的仆人，只留下两个看得顺眼的丫鬟。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用不着这么多仆人，即使再多人家里仍然是没有生气，不如打发些走，不至于落得眼前烦。

秋娘如今特别忌讳有人折院子里槐树的枝条，她把这棵树养得好好的，每天清晨睡不着就起来在树下坐着。她丫鬟碧萃说，每次起床都能看到秋娘坐在树下，孤零零一个人，月光都隐起来了，树下一个黑人影，特别吓人。

秋娘的肚子越来越大，秋娘却越来越瘦了。手腕瘦得连以前做嫁妆的镯子都戴不住了。碧萃也心疼，跑腿买药材买补品熬汤给秋娘喝，但秋娘喝了总不见长肉。

半年后，正是夏末和秋初的过渡期，秋娘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秋娘使了很大劲儿，一声呻吟，几下推搡中，孩子就生下了。谁都想不到，瘦弱的秋娘竟然生出了个胖小子来，孩子出生动静不大，哭了几声就停下来了。

秋娘给孩子取名叫秦百怀。一个月后孩子抓周，秋娘将孩子放在长桌上，孩子就只望着窗外那棵槐树，碧绿的槐叶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响声，映在秦百怀黑亮的眼珠子里。秦百怀看呆了，不哭也不闹，只是伸出手想抓住槐叶，不小心一个趔趄，摔得秦百怀哭得稀里哗啦，仍是不忘看着槐叶。秋娘抱着秦百怀到了院子树下，秦百怀伸手抓住一片槐叶，放在手里把玩。秋娘什么也没说，抱着孩子进了屋。碧萃说，这孩子将来一定会像这槐叶一样四季常绿，生生不息。秋娘冷淡地笑了，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那天开始，秋娘就不再在树下坐着了。

时间就这样静静流淌，已经过了三年了，秦百怀会吃饭了，会说话了，也会写字背书了。这时，秋娘路过那棵槐树。槐树长得很高，需要秋娘仰起头才能看得清。春光无限好，槐树又开了一树白花，落下一地繁华。秋娘这才恍然：已经春天了。秋娘不记得秦杜离家已经几个年头了，赶紧叫来碧萃问，才知道已经第三年了。春花烂漫，让人忍不住伸手抚摸这春天的化身。秋娘情不自禁地折下一枝花，细细观摩。她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她的容颜终有一天会逝去，等待秦杜的只有一具空壳。秋娘想：秦杜离家已经三年了，故乡的花开得那么美，真想送给秦杜手上让他也看看啊。秋娘将花藏入袖中，却怔怔地发现，“路远莫致之”。真可悲啊，秋娘想。槐花散发的香气使整个袖子都香了。

恋恋不舍，无有回响。独自徘徊，花下话下，月升月朔，不见故人。

一个恍惚，秋娘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自己还是风华正茂的秦娘子，和秦杜依偎在树下说着家常。风瑟瑟吹乱了秋娘的鬓发，秦杜小心地将碎发别在秋娘耳后，小心呵护着这玉面良人。无尽幻想终究是云烟，只不过平白增添些愁思罢了。

“娘——！”一声喊叫将秋娘拉回现实。

秋娘忽然惊醒，槐花落了一地，铺了一层白地毯。秋娘回头，秦百怀在不远处拉着一个陌生男人的衣角，他是个穿着盔甲的军官，手捧着一个麻布袋。秋娘有一瞬间将他认成了秦杜。当初秦杜出征时秋娘幻想过无数次秦杜穿上盔甲时的样子，就是这样！秋娘激动地跑了过去，几片花瓣还尚留在秋娘发髻上。

军官看到了秋娘，走到她跟前开口：“是秦娘子吗？你丈夫秦杜战死沙场，尸骨无存，这是他帐中找到的衣物。”秋娘听到这个时整个人愣住了，满心欢喜等来的却是晴天霹雳。军官将布袋子放在秋娘跟前，在转身后说了一句话：“我是你丈夫的军友，你丈夫在关键时刻带军冲锋，冲破敌阵，最后却英勇牺牲。你丈夫是个好汉。政府会给你贴钱的，你就不要那么伤心了，节哀顺变。”

秋娘知晓的那一刻并没有哭，呆呆地坐在地板上，双手颤抖地小心抚摸着那包衣服。秦百怀跑过来：“娘亲为什么坐在地上？刚刚的叔叔是爹爹吗？为什么我没有见过爹爹？”秋娘望着他天真的双眼，鼻子一酸，抿紧嘴巴，将泪水吞回肚子里，再把孩子拥入怀里，只是摇着头，什么也没说。

良久，秋娘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将那包衣服紧紧抱在胸前，好像这样就可以将秦杜硬生生塞入她心里。她走到树下，只是简简单单几步路而已，秋娘像脚下灌了铅一样沉重。像丢了魂一样，踽踽独行，几次都差点摔下来。好不容易走到树下，却重重摔下来。秋娘磕破了额头，地上的黄泥染上触目惊心的鲜红，刺得秋娘眼睛生疼，像是将士们战沙场留下的“塞上燕脂”。秦百怀也跑过来用袖子擦秋娘额头缓缓流出的血，秋娘无助地看着秦百怀天真的黑眸，秦百怀吓坏了，他从没见过秋娘这样的神情。

秋娘打开那包衣服，手颤抖地差点找不到开口。她见到那衣服叠地整整齐齐，最上面的是秋娘为秦杜缝制的腰带，秋娘掐着腰带，硌手——，她拆开一个小口，里面是一抔沙子。秋娘再也忍不住了，抱着秦百怀哭起来。秦百怀不知所措，也哭了。好一会儿，秋娘渐渐没了抽泣声，只是眼泪还在止不住地流，身子也剧烈地颤抖起来，连带着秦百怀一起颤抖。

秋娘没有告诉邻里，但秦杜的消息却不胫而走。邻居劝秋娘还年轻，家底丰厚，改嫁未尝没有人不要。秋娘摇摇头，她不能将秦杜留下的钱财在转手让人，她不能辜负秦杜。她用芳华年岁等，白了青丝，老了容颜。几度坚持不下去了，要不是还有个三岁的秦百怀，她早就死了算了。

秋娘洗干净秦杜的旧衣服，将它放在枕边。秋娘那夜，仿佛又再一次跟秦杜同床共榻。秋娘将头埋在衣服间，熟悉的气息渐渐迷糊了双眼，萦绕在鼻尖。秋娘忍不住流了泪。这一整夜，秋娘流泪鼻塞，整夜睡不着。索性趁着月色出门。秋娘又坐在那棵槐树下，促膝与夜间凉风夜谈，几滴凉泪被风吹散，只剩下泪痕。秋娘用手拭去泪，指尖刚碰到脸颊，冰凉得秋娘一缩手。凉风习习，吹得槐叶沙沙作响，像是某人的哭泣声。秋娘眼前一阵漆黑，周围只有被月光映得发亮的槐花瓣。亮地秋娘差点睁不开眼睛，就算是闭上眼白色亮光都能透过眼皮。秋娘起身折下一枝开得正灿烂的花枝，将花瓣轻轻别在鬓发上，花瓣衬托地她冰肌玉面。剩下一个未开的花苞在枝条上。花苞柔柔弱弱的，差点被风吹落在地。秋娘用尽力气将枝条插在坚硬的泥土地里。在怀里取出秦杜的衣服放在一旁，秋娘感觉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晃晃，刚想开口叫人，就昏倒在花枝下方。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第一缕阳光照在秋娘瘦弱的身躯上，驱走夜间的寒凉，却怎么都照不暖秋娘冰冷的身体。秋娘脸上是安详的微笑，脸色苍白，有点瘆人。秦百怀最先发现秋娘不见了，他跑出房间，看见秋娘瘫倒在地，吓得哇哇大哭。人们发现了秋娘，人人都静默地站在树前，谁都没有上前，仿佛害怕打扰到正在做着美梦的秋娘。

这一夜，秋娘跨越三年间万里路，与她爱的秦杜紧紧拥抱在一起。昨晚未放的花苞今天沐浴着暖阳，灿烂地开在旭日下，这是她最后的绽放。

恰似嫦娥下九重，终是人间留不住。惆怅白槐落庭芳，恍如一夜归秋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