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57期“碎”专题活动。
母亲的衣柜里,有一条珍藏了很多年的碎花长裙。裙子外罩了一个透明的防尘袋,静静地垂挂在衣柜的最里面的角落。
这是一条半裙,老电影里出现过的那种绑带裙。细长的同色腰带,随意系一个松散的结,垂在右侧。花色很有年代感,黑底儿,白色的细密花瓣。材质类似于雪纺,比雪纺稍厚,手感也更细滑。母亲说,这种布料叫“的确良”。
“哈哈!的确良?这是什么鬼?意思就是确实好?还可以这样自卖自夸?”我忍俊不禁。
“你懂什么?小屁孩儿一个!”母亲横我一眼,把裙子重新挂回原位,轻轻抻平袋子的几处皱起。
很多次,我看见母亲整理衣柜。她把衣服放在床上,一一铺平、折叠、分类摞起,动作麻利,一气呵成。整理到最后,她总会拎出长裙,一手慢慢探进防尘袋,轻柔地抚过裙摆,目光悠远而绵长,流淌着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出神良久,她浅浅地叹气,缓缓关闭柜门。木门闭合的那一刻,又不舍地转头,凝望。低垂的肩背,略显蹒跚的脚步,一步踩出失落,一步踩出忧伤。
我猜,她大概是在叹息自己青春不再,心爱的长裙再难上身吧,毕竟,生育完四个孩子后,她发福的腰身已然相当可观。
“这裙子又不能穿了,还留着它占地方干吗?”帮母亲收拾房间,我捡出一些款式陈旧的衣服打算扔掉。
“去去去!忙你自己的事去,我自己收拾。”母亲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裙子,小心翼翼地挂回衣柜,还顺道送我一记白眼。
“老妈,给我讲讲这个裙子的故事呗?这么宝贝,肯定不是老爸送的。”我嘻嘻笑着凑过去。吃自己老妈的瓜,我可是从未试过呢!
“哼!你爸?”母亲的脸,居然真的沉了下来。我有点傻眼。我的本意,不过是闲得无聊八卦一下,这要是引发世界大战,可就得不偿失了。只可惜,老太太情绪已经到位,根本刹不住车。
碎花裙在村里流行的时候,母亲25岁,正是一个女人最美的年华。那时候我两岁多,母亲的身材已恢复如初,本就高挑的她,更多了几分成熟的妩媚。
那年夏天,大姑娘小媳妇儿们都喜气洋洋,她们穿着新做的长裙,像花蝴蝶一样,在村里村外飞来飞去,笑声格外响亮。
母亲艳羡的目光,像蘸了胶水,黏着在那些花花绿绿的裙子上。“有一回,我梦见你爸买回一块儿花布,让我做一条裙子。可等裙子做好了,他却要拿走给你三姑穿,说本来就不是给我买的。那晚,我哭醒了后就再也没睡着。可是你爸,在旁边睡得跟猪一样!”
其实,我能理解母亲的那种渴望。外公早逝,外婆带着几个孩子,靠着娘家兄弟的帮衬艰难度日。外婆白天下地干活儿,晚上熬夜织布,保证孩子们吃饱穿暖。可即便如此,母亲也从来没有机会穿过新衣服。
也许就是因为爱美,母亲的手很巧。拿到姐姐们穿不下的旧衣服,她会在磨损的破口处绣上一朵花,或者两片叶子。
就这样一直到结婚,母亲才有了属于她自己的新衣服——一件深绿的外套,一条黑裤子。之所以如此寒酸,是因为奶奶家更穷。
哦,好像有点跑题,没关系,马上回来。
那一年,其实家里条件已经有些好转。爸爸和同村的几个伙伴一起做生意,他们买来鸡蛋,孵化成小鸡,再走村串巷去卖。只是,他挣来的钱都给爷爷买了药。
父亲兄弟三个,本该三人均摊医药费,但是大伯和三叔有心计,家里老婆孩子穿得光鲜亮丽,对人却总说开不回工钱。爷爷每月百十来块钱的药费,只由父亲一力承担。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爸死吧?”
母亲满腹委屈,却也不能说什么。“娘家就在门口,我不能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让人戳你姥姥的脊梁骨。”
“一条连衣裙的布要两块五,半截裙只要一块二。我买不起贵的,便宜的也行啊!我等你爸的钱回来,等了一次又一次,可是,别说一块二,他一分钱都没给我剩回来。我要了一次,他还龇牙咧嘴,说我不过日子,败家!”事隔多年,母亲依然悲愤不已。
“这条裙子,是你小姨给我买的。她大晚上跑出去跟着人们逮蝎子,用卖蝎子的钱换了两条裙子。早知道我穿不了两回,就让她自己做一件连衣裙了。为了迁就我,她都没买小姑娘们穿的那种鲜亮的颜色。”母亲又是一声长叹。“没穿几天,夏天就过了;第二年,我又怀了老二,大着个肚子,根本穿不进去了。”
我是跟外婆长大的,所以妹妹才是母亲真正自己带大的第一个孩子。想想我一个人带女儿时的狼狈,也能猜到,母亲那时既要下地干活儿,又要打理家务,还要照顾多病的妹妹,她根本就没穿裙子的心思吧。
然后是弟弟,他只比妹妹小两岁;再然后是小妹,她和弟弟也只间隔了不到两年。
年轻的母亲,在她本该最靓丽的年华,却一直在不间断地怀孕、生孩子。我曾帮她搓背,嘲笑她腰腹间松弛的皮肉,却没想过,这分明就是我们姐弟四个的杰作!
“你爷爷指桑骂槐,你奶奶好言相劝,一个黑脸一个红脸,糊弄着我给他们生孙子。一个不够,还得要两个!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反正是感谢计划生育(政策),要不然,他们不一定还要逼着我生几个呢!”
我拉住母亲粗糙的手,碰到她掌心硬邦邦的老茧。等弟弟和小妹长大一些,我和妹妹开始上学,家里花费也骤然增加。借过几次学费书费后,母亲决定和邻居夫妻一起,去村外的石渣场打工。
那几年,每天一放学,我就必须马上飞奔回家做饭。中午,母亲是不回家的,免得错过拉石渣的车;晚上,母亲也要到天黑,才扛着铁锹,一步一步挪回家,满脸疲惫,满身灰尘。
她换下的衣服上,补丁摞补丁,粗大的针脚,是我一下一下缝出来的。疲于奔命的母亲,很多时候都等不及吃饭就沉沉睡去,哪还顾得上美不美这事?
直到我上高中,父亲无意中得一商机,开始买卖青石板,供给制作台球桌的商家,家里的条件才有了改善。可是那时候,母亲已经年近四十,在观念落后的农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敢穿裙子了。
后来,中老年服装越来越新潮,老妈的衣柜里也有了花花绿绿的连衣裙。但是,只有那件碎花裙,被母亲深情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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