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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发生在临平镇。临平有座山,自然就叫作临平山。山下有所中学,自然就叫作临平中学。张小北的故事就发生在临平中学里。
那是2018年的春天,张小北在临平中学当美术特长生。说是美术特长生,其实他根本不会画画。这只不过是那个收了他爸爸红包的家伙把他塞进这所重点中学的借口。这并没有什么,隔壁班还有一个体育特长生呢。听说他曾在省级篮球比赛上得过个人一等奖。此君体重一百九十多斤,往操场上一站,还真分不清是人是球。
其实张小北本人倒还真想当个美术特长生,他从小就爱照着漫画书瞎临摹,后来那些漫画都被他爸爸卖给楼下收废纸的张大爷了。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张小北把惨不忍睹的中考成绩单小心翼翼地摆到父亲面前,顺带着说出自己去瓶姚中学接受艺术熏陶的梦想。他的话还没说到一半,张父勃然大怒:“我X你妈B,你以为你这点破分数瓶姚会要你吗?你他妈去技校学开挖掘机吧!”说着左手一把扯开脖子上的领带,右手抄起冰箱旁隔搁着的那把日本武士刀(这把到是张小北在杭州动漫节上买的)。张小北赶紧溜之大吉。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起过自己的画画理想。
他的发小,胖子倒是进了瓶姚中学当美术特长生。与临平中学相反,瓶姚中学是余杭区出了名的烂高中,但是瓶姚的美术生很有名,据称一本上线率高达97%,比临平中学还高。
从刀口下逃生之后,张小北头也不回地直奔家楼下的烧烤摊。他和胖子约好了在那儿撸串,算是给他们的初中生涯送个葬。
很多年以后,也许两位业已长大的少年会带着伤感怀念起自己的初中时代,怀念起自己逝去的青春。但现在两人回忆起初中三年,只会发现,自己对这三年的记忆里充斥着上学,赶作业和假期补课。因此张小北说,妈的这不止是送葬还是喝喜酒。
张小北在烧烤店里同胖子碰头。暮色渐沉。夜空中稀稀疏疏几颗星星睁开了眼睛。
他们从冰柜里拿出想吃的食材交给店主去烤,又要了两瓶冰可乐。烤肉的味道伴着油烟一齐涌进店里,又香又呛。
胖子喝了一口可乐以后,忽然叹了口气。他说,张小北,我要去瓶姚学美术了。妈的中考作文离题了。
张小北大吃一惊,他想起中考前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每周末,当自己趁着爸爸不在家偷偷玩电脑时,胖子都把自己和试卷一起锁在房间里,大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气概。他们原本都以为,胖子能考上临平中学,而张小北才会去瓶姚。毕业典礼那天,张小北有点伤感地拍了拍胖子的胳膊:“哎,以后可别忘了我啊。”他发现胖子真的瘦了很多,胳膊不再像以前那样肉肉的了。胖子笑了笑:”怎么可能忘了你这个傻逼。”
只能说造化弄人。
胖子只顾一点一点地以喝白酒的方式喝着冰可乐。张小北安慰他说“其实去瓶姚学美术挺好的。你想啊,瓶姚中学肯定没有临平中学管得严。而且学美术的女生里美女肯定很多的。我也想去瓶姚学美术呢。”
“得了吧,你以为学美术有什么前途吗?撑死了混一张一本文凭,毕业以后就设计海报,宣传宣传计划生育、预防艾滋。一辈子就弄这种东西,弄到死。”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反正是要去学开挖掘机了,多好,以后开到马路上,看谁不爽就挤谁,什么宝马奔驰劳斯莱斯,只要不是坦克都他妈得绕着我走!”
胖子不再说什么。这时候烤串好了,烤羊肉串,烤鸡肉串,烤鸡胗,烤鱿鱼,烤鱼豆腐,烤金针菇,烤面筋。。。两人只顾默默地吃。然而即使是烤串也没能让胖子心情变好。
你不能说胖子是个悲观的人,就好像不能说张小北是个乐观的人。张小北这只是一种什么都无所谓的无所畏惧,破罐子破摔式的的以苦为乐。
临别时,胖子对张小北说“唉,以后常联系吧。”张小北点点头。他忽然觉得有点伤感。他们俩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学,放假了两人就挤坐在一把椅子上一起玩同一台电脑。如今他们终于要分道扬镳,再也不会有外力使他们相聚。他们知道从此以后,一切的重逢都只能依靠人为。
从此以后,张小北再也没有见过胖子。
1
临平中学里有一颗很丑的树。冬天它掉光了所有的叶子,变得更丑了。假如世界上有会倒立的鸡,那这棵光秃秃的树长得就像倒立着的鸡那直直伸向天空的爪子。
张小北的教室在四楼,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就能看到这棵树——在狭小的视野里,基本上也只能看到这棵树。课间他常常趴在走廊栏杆上看着它发呆。虽然这棵树很丑,它毕竟是一棵树,这就好比虽然你老婆很丑,但她毕竟是你老婆,将就将就吧。看着一棵树发呆总比待在教室里看着数学试卷发呆要好吧。
结果春风一到,竟出乎意料地花开满树。淡粉色的花蕾,一朵挨着一朵,如梵高作画的笔触,一笔一笔明艳绚丽的色彩在画布上盛开。那是一种能让人落泪的明艳,实在难以用文字来描绘。在映入眼眶的风景里,无论是这颗树周围老旧斑驳的教学楼,还是学校隔壁冒着浓烟的热电厂,都无损于它的美丽。
花开了。但是张小北所在的班里,绝大部分人还是愿意坐在那里对着数学试卷发呆。只有阿华一个人陪着张小北趴在栏杆上。他得意洋洋地对张小北说:“知道这是什么花吗?连这都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樱花。”
张小北大张着嘴:“哇——”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樱花。
据阿华说,以前临平中学有好多樱花树,后来不知怎的,别的树都死了,只有这一棵留了下来。也不知道它会不会觉得寂寞。在它孤独地盛开时,会不会想:“我是这世上第一棵樱花树吗?还是最后一棵呢?”其实树是很可怜的,它们没有脚,只能站在原地,每天百无聊赖地打量周围早已看腻的事物,日复一日地重复千篇一律的生活直到死去,一如这世界上所有浑浑噩噩度日的人类。
假如张小北是个教育学家,见到樱花开了,他会说,在一棵樱花树开花之前,曾有多少人讥笑它的丑陋?谁也不相信它能变得如此美丽,所以高中生要相信自己,努力学习。或者,他会说,樱花树开花的时候如此美丽,花落后却变得不堪入目,所以,高中生要珍惜自己的青春时光,把自己最美好的年华浪费在上课、写作业、上补习班上。可惜张小北不是个教育家,他在这纯粹的美丽面前只能保持虔诚的静默。
那天张小北和阿华趴在栏杆上。张小北见樱花树的枝条离自己如此之近,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摘一朵。摘花时不小心扯落另一朵。那朵花在空中下落,落在了三楼走廊一个也正伸长脖子赏花的女孩的脑袋上。她皱起眉抬头(那朵花随之从脑袋上掉落),看见张小北傻兮兮地冲着她笑。
“神经病。”她嘟囔着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回教室。
这就是张小北第一次见到陶李芳,在他第一次见到樱花的那一天。很多年以后,四十二岁的张小北窝在沙发里听着网易云音乐的日推歌单,《00后怀旧必听100首金曲》,一首一首听下去,忽然听到一句“他说你所有为人称道的美丽,不及他第一次遇见你”,吓得他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张着嘴怅然若失。
“很多年以后,张小北成了名扬世界的导演,在他的成名作《临平山下》中男主角(梁朝伟饰)就是他在摘花时不小心把花朵落在了她的脑袋上。他与女主角(波多野结衣饰)的第一次相遇。这一经典浪漫桥段曾经感动万千怀春少女。
男主角对女主角一见钟情,但是就在这个时候,男二号阿华(潘长江饰)跳了出来,他对男主角说,你丫的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
张小北趴在栏杆上,把刚做的关于自己变成导演的白日梦告诉阿华。阿华说:“操,凭什么让潘长江演我啊?我这么帅当然要找黄晓明来演啊!”他见张小北呆呆的,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女孩身影消失的地方,时不时还“嘿嘿”傻笑几声,就知道张小北已经被勾走了魂,不禁叹了口气,拍了下张小北的屁股:
“兄弟,别看嘞,你知道那个女生是谁吗?她就是陶李芳——你他妈的连陶李芳都不知道啊,传说中的临平中学最美小姐姐,没有之一。喜欢她的人多了去了,你要是想追她,得先排队挂号——比如说——十四班的那个马浩然你知道吧?对对,就是那个上课看小说物理化学还考双百的家伙,他除了每天辅导陶李芳写作业之外,还经常死皮赖脸地找各种借口跟她搭讪。
再比如说,隔壁五班的那个谁——跟你名字挺像的那个——好像叫什么张晓明,就是最近刚拿了新概念作文全国一等奖的那个,听说他正打算把他写的所有以陶李芳为女主角的小说出版成书来向她表白。
还有,王景然,学校记者社的摄影师,这小子在运动会的时候躲在天台用长焦距望远镜头偷拍陶李芳的照片,后来他就被卡车撞死了。听说啊,王景然死了以后阴魂不散,天天陪在陶李芳身边。但是据说除了陶李芳之外别的人都看不见他,所有这个传说的真实性还有待考证。你看看,光着三个人,各有各的牛逼,可陶李芳一个都看不上。你再看看你,你凭什么觉得她能看得上你?”
张小北听阿华讲完着长长长长的一段话后,叹了一口长长长长的气:“算了,还是看花吧,小姑娘也不一定能比花好看多少。”
阿华刚给张小北泼完冷水,又开始煽风点火:“哎哎哎,别呀兄弟,梦想还是要有的,不然你白天上课睡觉的时候就没有东西可梦了。指不定就让你踩到狗屎运了呢。不不不我没在嘲讽你——你听我给你分析啊,像陶李芳这种小姑娘,从小在温室里长大,那些每天乖乖做题的好学生她早就看腻了,说不定她就偏偏喜欢你这种不求上进的不良少年呢。哎不是,兄弟你别哭丧着脸呀——不不不我真不是在嘲讽你——”
“得了吧,”张小北把脑袋埋进臂弯里:“我还不良少年?我既不敢逃课又不敢骂校长,我算什么不良少年?我就是个笑话!全校同学谁不知道我是花钱买进来的?我他妈远远地看着年级主任走过来就连头都不敢抬,连作业都不敢不抄,就怕学校找个由头把我开除了。我他妈就是——就是个屁!”
“你别这样呀兄弟,你要有自信——”
“我又不像你,又是吉他社社长,又会写小说,又会画画。我除了能把吃下去的东西变成屎之外啥都不会。”
“……”阿华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的手搭上了张小北的肩:“兄弟我告诉你,有一点没人比得上你:你和她的邂逅一定比其他人的浪漫得多。”
张小北从臂弯里把埋着的脑袋拔起来:“噢。所以呢?”
“我跟你讲,这要是在小说里啊,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以这么浪漫的巧合邂逅,他们最后肯定是在一起的。”
“真的假的啊……”
“我骗你干嘛?你们这次初见肯定是命中注定的,相信我,我写小说的。”阿华用力拍了拍张小北的肩。
“……那你以后写小说,如果写到我,拜托给我编一个好一点的结局。”
张小北有时候会想,其实自己和阿华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阿华又会弹吉他又会写小说又会画画,简直是校园言情偶像剧里完美的男主角。而自己除了把食物变成屎之外什么都不会。他一直觉得奇怪:阿华为什么会选择我这样的人做朋友呢?
而阿华最让张小北羡慕的是:他有女朋友。那次见过陶李芳之后,张小北曾经悲哀地对阿华说:“操,阿华,我想学弹吉他学写小说学画画,你教我吧。”
阿华用怜悯的目光望着张小北:“兄弟啊,首先学这些得要好久,其次学这些得要脑子——不我没在说你笨——最后不是学会这些就能撩到妹子啊,更别说那是陶李芳了。我也不是靠这些才有女朋友的呀。”
“那你是怎么钓到小姑娘的啊?”
“这个——”阿华托着腮帮子,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中,眼睛直勾勾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发呆,时不时还“嘿嘿”傻笑几声。
“唉说来话长,”“那你倒是说呀,傻笑什么?”
“哦,好好好——”
阿华说,他爸爸和他女友的爸爸是医学院里的同学,毕业后又到了同一家医院工作,两人一直是好友。两家人住得又近,所以他们俩从穿开裆裤的年纪就玩在一起了,也就是传说中的青梅竹马。小时候还经常在同一个木桶里泡澡。才上二年级的他们就学会在小公园里亲嘴了。上初中时两人手牵手在操场上散步被教导主任逮着了拽到德育处,把两人的家长都叫来了。结果两位爸爸笑眯眯地说,这两孩子本来就是指腹为婚的,差点把教导主任气出支气管炎。
他画画是女友教的,学吉他是因为女友喜欢。至于写小说——他说他想把所有他和他女友的故事写下来,现在已经写到四十多万字了,等长大以后就一本一本地出版。将来等他们都死了,这一套书就是他们在这世界上走过的痕迹。
“我女友成绩一直比我好很多,”说到这儿,阿华脸上的笑意忽然黯淡了:“中考前我真的很想跟她一起考进临平中学。那时候一星期上七天课,六天在学校,周日在培训机构,但还是没有多少进步。结果中考那几天,我女友发高烧,考语文是昏了过去,整篇作文没写,最后进了临平二中……”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倒是我超常发挥,进了临平中学……唉。”
张小北也随着他一起叹了口气。
“不过没关系,”阿华又抬起了脑袋:“我现在每周都跟她相互写信,高中三年就能攒下一大摞信,将来说不定能像王小波的《爱你就像爱生命》一样出一本情书集——对了,兄弟你不近视吧?”
“不近视啊。”张小北有点奇怪阿华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临平中学里都是刷题刷到近视的好学生,像张小北这样不近视的人反而成了稀有物种。
“听说北京航空大学六月份要到我们学校来做招生,你要不要去试试?”
张小北深吸一口气:“招什么?飞行员?”
“对。你可以去试试。”
2
临平山上驻扎着雷达部队,所以附近常有飞机飞过,往往是一阵轰鸣由远而近,在张小北抬起头来的瞬间,一架飞机驶往比远方更远的地方,在天空留下一道白线。
阿华替张小北向年级主任要来一份招生简章——张小北和阿华不同,一直比较内向——两人挤坐在一把椅子上看那份简章:身高要求、体重要求、视力要求、身体素质要求……
张小北的指尖顺着字句飞快地移动:入学半年后,将前往位于美国的训练场受训。期间每年的学费与生活费合计约50万……我去!……这些费用都将由签约的航空公司承担……哈!
毕业后将进入签约的民航公司工作,实习阶段年薪为40万!转正为机长后年薪约100万元!我了个去!
阿华拍拍张小北的背:“兄弟!你要发财了!”而张小北一言不发,只顾傻笑得合不拢嘴。阿华又说:“我听说飞行员好像都是飞一趟,休息好几天的,到时候,人家是一周五天上班,你是一周休五天假——对了,那些招生要求你都符合的吧?”
张小北说:“我体重稍微超了点,没关系,从今天起我不吃晚饭了,跑步减肥。“他兴奋得两眼发光。
很多年以后,张小北回想起当年跑步减肥的日子。开始跑步的第一天,教室其他人都伴着下课铃声奔向食堂,张小北却拎着一只水瓶踏着黄昏走向操场,而阿华已经在操场等他了:“嗨,你也太慢了吧——我?我也要跑步减肥啊。妈的,我开学三个月胖了快二十斤了,现在女友下了死命令要我减肥——还发什么呆,跑呗。”
于是张小北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跟在阿华屁股后面跑了起来。后来他回想起每日跑步时映入眼帘的风景:踢足球的男生,练习排球的女生,饭后散步的人们,一切的一切都笼罩在落日的余晖里。
晚饭时间,学校广播站会放歌,他们就迎着歌声奔跑。这些歌都是学生自己选的。并不是说它们都正好合张小北的口味,但是当周围的人的一切都被浸没在音乐里时,再平凡的场景都变得宛若电影里的镜头。
“假如以后我当上导演,”跑步时张小北在心里说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把我现在看到的场景在荧幕上重现。”那时候他尚不明白,其实唯有等他真正把想拍的一切都拍下来,他才可能成为导演。
跑一圈是400米。跑完12圈之后,两人满头大汗地扶着墙壁上楼回教室,一人削了一个苹果,趴到走廊栏杆上啃着,等凉风吹干身上的汗。这时候张小北听到阿华叹了口气,便问他怎么了
“你是不知道异校恋有多苦哇。我和我女友已经一百零八天没有见面了。”
“啊?周末也不见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周末有六门补课,连作业都是在梦里做的,哪有时间见女友啊。”
“你爸也太狠了吧,初三的时候我爸拿着日本武士刀逼我我都不肯去补课。”
“不是我爸要我去补课的,他还心疼我把自己逼得太紧呢。是我自己要去的。我跟我女友说,想和她考同一所大学,结果她居然跟我说她要考同济!这他妈不是要逼死我么?唉。”
张小北听了这回答后,感慨万千:自己宁死也不愿参加的补习班,阿华竟然为了爱情自愿去参加,可见爱情的力量高于求生的欲望。他又想,阿华的爸爸可以帮阿华送情书,自己的爸爸却动不动拿着武士刀要砍他。这真的是别人家的爸爸啊。想到这儿他不禁叹了口气。
“咋了兄弟,别叹气啊。等你考上了飞行员,你就是未来的经济适用男,不不不,白马王子。到时候,别说区区一个陶李芳了,连食堂打饭的大妈都会排着队向你抛媚眼呢。”
张小北冲阿华笑了笑。阿华并不知道,这是这篇小说里,张小北为数不多的不是为了陶李芳发出的叹息。
在张小北的印象里,他爸就是个俗人:街道办事处的小公务员,每天早上边白喝粥边看报纸,吃完了早饭就去上班。到办公室后给自己泡好一壶茶,然后坐下来看报纸,等到日落西山就下班——他的职务是个闲职,平时没什么事做,等回到家吃完晚饭,就继续泡杯茶看报纸——他定了七份日报,每份都仔仔细细地从今日头条看到房地产广告,还常常不够看。
其实张小北的爸爸并不是喜欢看报纸,他只是无事可做。张小北以前觉得,爸爸其实已经死了,只是他的尸体还一天一天地活着。
后来他妈妈告诉张小北,他爸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二十一岁,留着一头长发,背着把吉他孤身一人跳上了去北京的火车。后来他还和赵已然一起组过乐队,赵已然是主唱他是贝斯手。后来他累了剪去了长发卖掉了吉他,回到家乡小镇临平,靠父母托关系进了街道办事处上班。后来赵已然红了,再后来她离开了他,因为她觉得从他决定倒下那一刻起,他其实就已经死了。她说,这有点像网上流传的那句话:“有些人二十五岁就死了,到七十五岁才埋”,又有点像《百年孤独》里的奥雷里亚诺上校,曾经统帅千军,气吞万里如虎,等到战争结束后无事可做,每天铸造小金鱼度日,直至死去。
他们离婚的时候,张小北想跟着妈妈,但是爸爸说:“你还是跟着我过吧,你妈妈她还年轻,带着你她就嫁不出去了。一个男人可以一辈子单身,但女人不可以。”张小北就这么跟了爸爸,但是爸爸这句话里蕴藏着的东西直至很多年以后才真正被他所理解。
3
自从喜欢上陶李芳之后,张小北养成了一下课就趴到走廊栏杆上眺望的习惯,他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三楼的女厕所。即使是陶李芳,也是需要上厕所的。所以他常常看到她的身影在女厕门口一晃而过。他有些欣喜地发现,她上厕所比别的小姑娘要频繁些,“你说着是不是她故意给我的一种暗示?”
“你可拉倒吧兄弟,你再这样下去,三楼就要有女生告诉老师说有个变态男一下课就盯着女厕所看了。对了,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先讲坏消息吧。
我找高三的同学帮你问过了,他跟我说想报考飞行员还要英语够好,不然以后也没法出国训练啊。
“我操那怎么办啊,就我这水平。。。”
“兄弟别慌,这儿不是还有个好消息吗。”阿华笑嘻嘻地把手上的书塞到张小北的怀里:“我骗英语老师说我大学要出国,这些都是向她要来的。你可别太感谢我啊。”
张小北瞪圆了眼睛打量手中的书:《托福必背词汇》《TPO阅读32套》。。。他感到胸中升起一股感激之情,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只化作了两个字:“我操!
很多年以后,张小北回忆起当年他学英语的经历,他会说那真是一段臭气熏天的的日子。不知怎的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在学英语,不管是同学,英语老师还是班主任。所以他把英语资料都放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平时就藏在课桌抽屉的最深处,到了晚自修就借口上厕所,等溜进了厕所隔间锁上了门,才从衣摆底下抽出书来打开。
他第一次翻开《TOP阅读32套》,惊喜地发现书上的每一个字母他都认识,这样一来他就能够在《托福必背词汇》中查找不认识的词了,找到之后,再标注到《32套》上。他就用这种逐词翻译的办法来阅读,一开始读得很慢,后来就渐渐地快了。
他就这样每天埋头于厕所学英语,但是在厕所里学习,条件比较艰苦,首先临平中学的厕所只有蹲坑,没有马桶,所以张小北只能站着看书,一站就是三节晚自修,站得脚麻了也不能乱动,一不小心就可能一脚“扑通”踩进坑里。
另一个问题是,厕所隔间的隔音很差,因此来自隔壁的那些腹泻者噼里啪啦的梨花带雨、那些便秘者嗯嗯啊啊的幽怨呻吟,都会滴水不漏地灌进张小北的耳朵里。还有些时候,当他被那些足足半行长的单词和足足半页长的句子弄得头昏脑涨神志不清,他会在蹲坑水面的倒影里看见陶李芳的面容一晃而过。
忽然就到五月末了,这期间张小北由虚胖渐渐进化成强壮,英语教材上的笔记也越来越多。有一天他告诉阿华:“我从图书馆借了本英语版的《老人与海》,发现居然全看得懂。”阿华笑了笑:“你看看,其实你一点儿也不比别人笨嘛,只要想做,啥都做得到。对了,星期五就是北京航空大学的招飞体检了。你都准备好了吧?”
“那是,我已经瘦了快二十斤啦。”
阿华悲哀地看看了自己的小粗腿:“唉,凭什么你越跑越瘦,我却越跑越胖——这不公平啊我去!”
阿华本来说好星期五陪张小北去体检的,结果那天早上他兴冲冲地找到张小北,脸上尽是藏不住的笑意:“兄弟,对不住啊,体检你只有自己一个人去了。我女友来信约我见面呢。”
张小北呆了呆:“那你们是要逃课吗?”
“傻呀兄弟,你可别忘了,我爸和她爸都是医生,要搞张病假条还不容易?”阿华笑得眼睛都快没了。
“牛逼!”
“哈,”阿华拍拍张小北的屁股:“你加油!我就提前恭喜你啦!”
4
等他走在去医务室的路上,张小北才感觉到紧张,同时又不免有些激动。一路上他路过了许许多多的人:三五个一看就是读书读傻了的四眼仔包围了老师,为了一道目争论不休;围着刚出炉的月考成绩单的人群里,有人在看到成绩的刹那立刻呆若木鸡面如土色,有人欣喜若狂有人痛哭流涕,张小北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讨厌他们,只不过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而很快自己就要离开他们这个世界了。“Idon'tbelonghere,farewell.(我不属于这里永别了。)”他在心里说。
医务室门口的走廊上空空荡荡。张小北在门口探头探脑,被一个穿白大褂的阿姨叫住了:“哎,小伙子,你是来招生体检的伐?”
张小北点了点头,鼓起勇气大踏步走了进去。
“你们学校没几人来参加体检的嘞,刚才的两个学生连测视力都通不过,你没有近视伐?”
“那当然!”
那一天他完美地通过了所有测试:身高175cm,体重64kg,双眼视力均5.3,全身无疤痕。。。阿姨还色眯眯地摸了摸他胳膊上的肱二头肌:“小伙子蛮壮的嘛还。”
那一天他完美地通过了所有的测试,阿姨跟她讲,还有第二次体检,要到规定的场地去检,会把他绑在一个转盘上360度旋转来测试他的平衡能力。她还叮嘱他,体检那天不要吃得太饱,不然容易呕吐。。。张小北听得十分认真,连连点头——
这时候突然蹿出来一个人——年级主任!?他跟医生阿姨低声交谈了几句,就把张小北拉到一旁:“你小子也不掂一掂自己几斤几两重,你知道北航的分数线比一本分数线高出多少吗?你还是去开挖掘机吧!”
从医务室回来的路上,一切如常,既没有电闪雷鸣风云突变,又没有地震海啸火山喷发,一切如常。围着成绩单的人们依旧有悲有喜,世界依旧安稳运行。这才是最让张小北伤心的地方。
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他突然觉得很累,尽管此前他能在操场上连着跑十二圈,但是这时候他只是走了几步路就觉得很累,想就这样倒下再也不起来,看看蓝蓝的天上白白的云。
一阵轰鸣声由远而近,张小北习惯性地抬起头,看见一架飞机渐渐远去,只留下一道笔直的白线后,就消失在落寞的云层里,驶往比远方更远的地方。
回到家以后,张小北并没有跟爸爸说起体检时发生的事——因为之前他也没有提起过自己想当飞行员,而他爸爸也没有问过他长大以后想要干什么。他一回到家就钻进自己的房间里锁上门打游戏,英雄联盟,匹配了二十三把输了十七把。其实他并不想赢,甚至并不想打游戏,只是想要做点什么来塞满自己的脑子。
一直打到凌晨一点半,他终于感觉到困意,觉得自己应该能畅通无阻地睡了,这才关了电脑,打算洗个澡睡觉,一打开房门发现客厅居然还亮着灯,他爸爸正捧着一份报纸,坐在沙发上等他。
“年级主任今天给我打来电话了,听说你想考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张小北木然地抱着双臂,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他爸爸指指桌上的东西——飞行员招生简章、托福阅读和托福必背词汇:“这些都是你的?”
“你别乱翻我的东西!”张小北急急地把桌上的东西塞回包里,然后跑进浴室锁上了门。
星期一一大早,张小北就顶着黑眼圈到了学校,带着满肚子的苦水等着向阿华倒。他走到四楼一看,阿华正软绵绵地趴在走廊栏杆上,犹如一件晾在栏杆上的衣服,张小北趴到他旁边叹了口气,刚要说话,阿华却先开口了:“。。。兄弟啊,我女友昨天和我分手了。”
张小北的牢骚已经到了嘴边,这时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你说什么!?”
“嗯,分手了。”阿华苦笑了几声:“她说,反正现在基本上也见不了面,不如分手,免得影响学习。她还说,如果我还喜欢她的话,就到同济去找她。”
张小北沉默了良久,久到几乎忘了自己的伤心事。跟阿华不一样,他一直不是很会安慰人,想了好久也只是说了句:“那你加油。”
“加油?加个屁的油啊兄弟,根本考不上的啊。”
“。。。。。。”
那是张小北第一次看到阿华这么伤心。在此之前他还一直以为,阿华是个身体里塞满阳光的人,在他身上,悲伤根本存活不下去。张小北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只好把手搭在阿华肩上,陪他一起伤心。
“对了,你招飞体检怎么样了?都过了吗?’
“过是过了,但是……”张小北把那天的事告诉阿华,阿华听了之后沉吟了一会儿,说:“唉,算了,我们以后不跑步了,不跑了,不跑了,同济也是,不考了,不考了。”
张小北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被人推着往前走了一步似的开了口:“阿华,你是最不应该放弃的人,你跟我不一样,又会读书又会弹吉他又会写小说又会画画,而且总是很自信,想做什么就会去做。总感觉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问题都有办法,不管是帮我搞来招生简章还是要到英语教材。
我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你难过,现在也依然这么觉得。你看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我也一直都知道自己屁都不是,但是最近,我跑步、我学英语,我渐渐发现自己好像不是什么都做不到了,就好像我愿去试,总有那么一两件我能做到的事情。
我呢,你也知道,周围尽是些不如意的事。我曾经觉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会把这种无法摆脱的命运一直带到坟墓里,但是认识你之后,世界好像有点不一样了,跑步的时候,学英语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着是不是只要像你那样什么都拼命去做,就能改变一些什么。我想明白了,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事情只会变得更坏。你看我这么啰哩吧嗦说了这么一大堆,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我觉得就是,嗯,大概就是:
只要一直跑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华抬起头来,看着张小北的眼睛,两人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上课铃声响起。
5
后来张小北曾无数次回忆起那个夜晚。
其实年级主任注意到张小北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家伙每天晚自修铃声一响就是准时进驻厕所,一呆就是三节晚自修,对于这个现象,只有两种可能的解释:其一,张小北的生物钟奇准无比,一到晚自修就想排泄,而且严重便秘,一蹲就是三节课;其二,张小北躲在隔间里玩手机。
而张小北记得的是,那天他躲进隔间锁上了门,刚翻开托福阅读还没过几分钟,就听到隔间外响起了年级主任的声音:“张小北,你每天在里面干什么?出来!”
张小北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上的教材扑通一声掉进了蹲坑里。
很多年以后他再回忆起这之后发生的事情时,内心再也没有一丝触动,宛如在观看一出俗套的闹剧。
硬着头皮走出去。年级主任的笑。从坑里捞起来的还带着水滴的阅读教材。手机?不,没有手机。狐疑。德育处。刑讯室里低着头的少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快交出来!沉默。信不信我打电话叫你爸来?沉默。
然后爸爸来了。气急败坏的。也不问发生了什么。咒骂,继而是对着年级主任陪笑脸。
“你儿子本来成绩就差,不配来临平中学读书,现在我们给了他这个机会,他还不肯踏踏实实地读书,又说想当飞行员,又躲进厕所玩手机——”
“玩手机?我没给他买手机啊。”
“——还假惺惺地拿了本托福阅读,居然跟我说他躲进厕所是为了学英语——”
“托福阅读?学英语?”
桌上摊开着的阅读资料上,密密麻麻的是张小北的笔记,即使浸满了水也还字字清晰。
“——他要是不想读书,那我看就别读了,明天你就带他回老家种田吧!”
你不就是个街头卖唱的吗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你看看你连自己老婆都养不起你干脆拿个碗讨饭得了指不定挣得还多些呢……
“不是的,并不是除了读书就只有回家种田了,世界这么大,还有很多条路可走。”
张父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我到底在干什么啊?”他想。这位二十五岁就已死去的流浪歌手,看着言情兀自说个不停的年纪主任,突然大吼一声:“我X你妈了个B!”然后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没事的儿子,没事的。我们也别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好不好?你不是想出国吗?干嘛不早说呢?没事,爸爸送你出国,好不好?爸爸会出钱的,你妈妈也会出钱的,你舅舅叔叔都会出钱的,好不好?没事的,没事的……你别哭呀,我们都会……都会出钱的……”
说这些时,他爸爸正搭着他的肩膀走在走廊上,一路走一路安慰他。但其实张小北并没有哭,哭的是爸爸,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他落泪,第一次看到一个四十多岁、已经死过一次的男人在他面前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在父亲的眼泪中他忽然长大成人,蜕去了少年时代所以不切实际的白日梦。但他依旧那么无力,那么不知所措,他说:“爸……我回教室收拾一下东西,你在校门口等我吧。”
然后他转身逃离,背影溶解在一无所有的夜色里。
6
已经是第二节晚自修下课了。张小北走在昏暗的的走廊上,路过一扇又一扇明亮的窗。窗户里坐满了即使下课了也还坐在座位上,对着数学试卷抓耳挠腮的学生。
走廊上也有零零落落的几个人趴在栏杆上聊天,聊成绩,聊梦想,聊所有张小北不感兴趣的话题,很少有人注意到,今天晚上有很多星星。
张小北与他们擦肩而过,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他今夜就将离开此地,再也不能回来。尽管如此,世界依旧安稳地运转,没有对他的不幸表露出一点儿悲伤。
张小北走在回教室的路上,其实教室里并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的东西。他只是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跟朋友们道声再见,然后收获无数眼泪与祝福。可是思来想去,他的朋友只要阿华一人。等会儿见了阿华,要怎么开口呢?
“嗨,兄弟!怎么不呆在厕所学英语啊?”张小北感到一条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是阿华。
“我想你说的很有道理,以后我们还是继续每天跑步吧。”阿华还是那样,嬉皮笑脸的。张小北忽然想明白了:就算这个硬邦邦的世界没有丝毫改变也没关系,因为总有些东西或者有些人,还是不变的好。于是他笑起来,回答说:“那肯定啊。”
“对了,我打算以后晚自修下课也去跑步了,妈的,我就不信这样跑我还不能瘦!来来来,陪我一起跑步去吧。”说着,他就把张小北王操场方向拖。张小北连连摆手:“不了不了不了,我还是会厕所去做托福阅读吧,你加油啊!”
“好嘞!我走啦!”
张小北看着阿华蹭蹭蹭地跑下楼梯,忽然有些怅然若失,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出口,但那不是“再见”,而是“谢谢”。
张小北走向校门口时经过那棵樱花树。樱花已经落了好久了,现在树上已是一片绿意。樱花是一种先开花后长叶的树啊。
樱花树下有一个人,他走近后看清了她的模样。于是就驻足在那里盯着她看。
陶李芳早已习惯被男生贪婪地盯着看,她也有点受不了张小北这么久这么久的凝视。她一直装作没有发现他,等着他主动来搭讪或表白。但是张小北只是呆呆地站着,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她实在忍不住先开了口“哎,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因为你好看。”
她被这么诚实的回答给逗笑了:“这我知道……你是谁?找我干嘛?”
我是谁?
我是张小北,把花瓣碰落在你头上的那个人。在四楼守望着女厕所,只为看你一眼的那个人。但是很多年以后,你只会记得马浩然、张晓明和王景然,不会记得我。
他笑着回答:“我不是谁。”说着又走近几步。
陶李芳慌忙退后几步:“你干嘛?”
张小北出手很快,一把拽下了她用来扎马尾辫的橡皮筋,然后转身就跑,顾不上再多看一眼陶李芳——尽管她披头散发的样子真的很漂亮。他跑得飞快,不管身后陶李芳气急败坏的惊呼与咒骂,他就这么一直跑,一直跑,就好像只要跑得够快就能乘风起飞,飞跃所有高山、谷地与海洋、飞过所有失落、无力与悲伤。
他一直跑,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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