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是在我们村朱洼村小学上的。我开始上学的年龄比较早，大概六岁左右就上了一年级。许是因为年龄比较小，也许是像庄户人说的，脑袋开窍晚，总之我在开始上学的很长时间里都不知读书为何物。老师讲课的时候，我就紧盯着窗外看，窗外随风摆动的树叶、枝头上飞来飞去的小鸟、卧在地上晒太阳的狗、还有偶尔从此经过的背着锄头下地的大人都非常能吸引我的注意。别的同学读书写字的时候，我就趴在一边看稀罕，似乎这些活动都和我无关。所以每次考试我的分数都少的可怜，考零分也是常有的事。
为此教我的蔡老师三香五次跑到我的家里，和母亲商议怎样能够让我对学习产生兴趣。现在还清楚的记得他俩你一句我一句苦口婆心的给我讲一大堆关于学习的道理，又拿着课本绘声绘色的给我讲解那些文字和图画的含义。可我只感到他俩的神态很好笑，蔡老师本来说话就不清楚，比如他常常把“六”说成“拗”，一激动说话更不清楚了，又凭空造出了许多奇怪的字音，笑得我前俯后仰。母亲严厉的告诫我，再不听老师讲课，再不好好读书写字，就不让我背那个她才做好的新书包了，我才不以为然呢，那个书包也就是母亲看着好看，我对它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可是因为学习不好，还有一件糟糕的事情等着我，我们班的进涛天天在放学的路上截我。进涛也姓樊，和我是近门，按辈分应该叫我姑，可他自小不在村里，也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家一直在外边的什么地方，来到村里安家也就一、两年，再加上年龄相仿，进涛似乎从来就不认我这个小姑。他学习也很差，书一发下来就在书上乱涂乱画，还撕的一片一片的。而且他还特爱捣乱，他能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点子给别人制造麻烦，比如全体起立的时候他悄悄把某个同学的凳子挪开，等坐下的时候那个同学扑腾一声就蹲到了地上；在人家飞快往前跑的时候突然伸出脚在前面绊一下；把女同学的辫子绑到凳子上；在人家的背上画只小乌龟；或者在老师让写作业的时候偷偷把哪个同学的笔藏起来等等。他的卫生状况也是全班最差的，脸、脖子上都是很厚的黑泥，头发乱蓬蓬的像茅草一样，一年四季都流着鼻涕，身上的衣服常常开着很长的口子。听大人们说他妈有病，脚脖子肿的连鞋都穿不进去，我几乎没见他妈出过门，有时在她家院里看见她走路都拄着拐杖，所以他妈根本没有力气照顾他。因为课堂上老是违反纪律，蔡老师成天让他在外面站着，班里的孩子也没一个愿理他的。
进涛总是在我和别的同学分开后忽然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张开两个手臂拦住我的路。不管我走哪条路回家，如何巧妙的躲他都躲不掉。进涛是我们班公认的“坏孩子”，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所以我对他还是充满畏惧的。
我说：“你不让我过，我到学校给蔡老师说。”
进涛扬扬眉，满不在乎的说：“我才不害怕呢，蔡老师顶多叫我站外边。”
“我上你家给你爸说。”
“我爸成天在地里，根本没空管我。”
我说：“我给我妈说。”
“你要敢给你妈说，我就给她说你在学校里不学习，今天蔡老师讲课时你又往窗外看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的。”
我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用什么办法可以对付进涛。
不过进涛只是不让我走，接下来也不为难我什么。他用路旁狗尾巴草上的毛毛穗编成个小狗，问我像不像。
我瞥了一眼没好气的说：“一点都不像。”
他又用手指头在地上画小狗问我像不像，我说不像。
他沮丧的叹了口气，又蹦着跳着学狗汪汪叫，问我像不像。
我看到他脸颊上一块一块的黑泥，鼻涕来不及吸溜都快流到地上了，禁不住哈哈笑起来，“这回像了！跟小狗一模一样！”
他也乐得大笑起来，汪汪汪汪学狗叫的更有劲了。
我说：“你为啥截我？”
他得意的说：“我学习不好，你也学习不好，咱俩是一样的。”
知道这个缘由后我就决定以后要努力学习了。进涛每次截住我虽然只是让我跟他一块玩，但他是我们班公认的“坏孩子”，如果让别的同学看见，肯定认为我也是一个坏孩子，以后就再也不理我了。再说每次放学回家晚，我妈都要盘问一大会儿，我又不敢把进涛截我的事说出来，不得不绞尽脑汁编出许多瞎话来应付，我已经没有谎话可编了。
课堂上我开始用心的听蔡老师讲课了，慢慢的我发现那些文字和数字真的挺有意思的，我开始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大声的朗读，耐心的书写、做算术。我的成绩也好起来，甚至慢慢超过了班上大多数的孩成为了班上的前几名。蔡老师又三番五次跑到我家告诉我妈一个个喜讯，我妈高兴得逢人就说我脑子开窍了。
进涛果然不再截我了。但他也再不理我了。他的成绩仍然很差，书本上那些东西似乎永远激不起他任何的兴趣。他脸上也没了多少快乐的表情，也不再和班上任何一个孩子无理取闹，当然班上所有的孩子都远远的躲着他，也不给他多少捣乱的机会。蔡老师也不再让他站外边，他总是蜷缩在教室最后边的一个角落里，不知整日在干些什么。
一次放学，我看他一个人耷拉着脑袋，慢腾腾的往前走，想起我妈说的一句话“进涛也是个可怜孩子。”便忍不住轻轻叫了他一声。
他回过头，冷冷的说：“叫我干啥？你是学习好的，和我不一样了。”
我说你只要好好听课，也能学习好。他没有理会，飞快的往前跑了，把一个小石子踢出去老远。
不久，二年级还没毕业，进涛就不上了。他爸说家里的牛没人管，让他回家割草喂牛。
现在我还清楚的记得进涛背着破书包离开教室的情景，他爸来接的他。进涛慢腾腾的往外走着，回头望了好几次，好像极留恋不舍的样子。我们班的同学虽然平时都很讨厌他，但他真的要走了，又都无不替他惋惜，毕竟进涛年龄还那么小。蔡老师也是极力的挽留，说这样的孩子他见的多了，等长大一些的时候会知道学习的，再说进涛脑子还是很聪明的。进涛的爸却极力坚持让他走，说家庭条件不允许。
后来进涛就是整日挎着篮子在地里割草，或者他爸犁地的时候在前面牵牛。因为村里孩子大多都在上学，偶有闲暇，也没人跟他一块玩，所以进涛经常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耸拉着脑袋，也不言语。再后来村里人开始出来到城里务工，进涛也长大了些，就跟着大人出去了，有时过年也不见他回来。
去年夏天我回到村里，意外的碰到进涛。虽然同在一个村里，但自从他出去务工几乎没怎么见过。他和以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穿了一件白衬衣，收拾的非常整洁。看到我大老远的就迎过来，“光姑，回来了？”
我有点吃惊，以前见到进涛，他总是远远的躲开，见到我们班其他同学也是这样，不肯和我们搭话。
我说：“啥时候回来的？”
“一年多了，老给人家打工也不是个事儿，我把咱村的池塘承包了，养的鱼还不错，待会我给你捞几条，你走时带走。”
我说：“行啊，自己当老板了。”
他爽朗的笑了，“就是弄口饭吃。”
我看到他开心的笑容，像极了小时候他截住我和我一起玩时那开心的笑脸。我心里有点激动，有点想哭，这种笑容在一个人的脸上消失了多少年，如今终于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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