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预产期还有六天。
凌晨,阵痛毫无征兆地袭来。慌张,却又有点庆幸,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身子变得沉重,酸胀,好似有一股力量在将我狠狠往下拽。根据宫缩规律,估计就是今天上午,还暗喜所谓比十级烧伤更甚的痛感也不过如此。没曾想到,这只是漫长征程的小小序曲。白天阵痛间隔变长,痛感减轻。一入夜,又变得规律起来,十来分钟一次,七八分钟一次,五六分钟一次……我紧闭双眼,蜷缩成一团,忍着疼,没有叫出来。每疼一次,感到身体就缓慢而艰难地打开一些。
一直挨到天蒙蒙亮,赶到医院,办理住院,却被告知宫口完全没开。难以置信,原来半夜的感觉只是臆想。持续的阵痛已经让我难以承受,缺少睡眠和食物的支撑,我越发虚弱,不知疼痛还要如何升级才足以推进产程。为了催产,妈妈坚持搀我散步,在医院逼仄的过道里,我无法直起腰,妈妈把我整个搂在怀里。阵痛来时我不得不停下脚步,把整个身体靠到墙上,任凭脸上做出挣扎的表情,无暇顾及旁人眼光。撑不住了就回病床呆一会,同屋的妈妈一个喂奶,一个办理出院手续,羡慕。
时间在疼痛中被无限拉长,我开始担忧,迷茫又无助。这种情况不在我预想的任何一种情况之中,大家描绘的多是进产房后的惨烈,谁会想到开个宫口在我这成了没完没了的事,严格意义上说,我还没进入第一产程。下班前,主治医生来给我检查,结果依然叫人绝望——才勉强开一指。医生说今晚希望不大,给我打了镇痛,嘱咐尽量睡会保存点体力。到这会,我已经疼得两天没睡了,也没吃几口东西。无边的绝望笼罩着我,我怀疑我还能坚持多久,甚至后悔没有选择剖宫。一针下去,像服了安眠药,困意强烈,但仍无法压住排山倒海的阵痛。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药效渐渐退去,疼痛又变得格外清晰起来,而且间隔越来越短。我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哭天抢地,恨不能立刻失去意识。
这时,孩子爸从北京赶回来了。医生也来了,检查后吩咐马上进产房,十指全开。原来孩子是在苦等他爸爸呀。没法走路,我被驾着进到了产房。宽敞的屋内,灯光亮得刺眼,冷气吹得我瑟瑟发抖。只有我和助产士两个人,她不紧不慢地问我一些基本情况,可我根本无法思考,只知道疼,迫切渴望早点解脱。终于来了个医生,帮我扎破羊水,一股暖流顿时蔓延开来。她们教我如何握住把手,如何用力,让我不要叫出声,要把力气攒起来使长劲。但我感觉快要虚脱,拼命努力也使不上力气,无比漫长的产程已耗尽我的气力。用一会劲,助产士就喂我喝两口红牛。她很凶,因我始终不得要领,她的语气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烦躁焦灼。
主治医生从家赶过来了,她经验丰富,不急不缓,教我如何使劲,鼓励我,语调激昂:加油,快出来了!只差一点点了!很好很好,看到孩子头发了。她把我从恐惧中拉了出来,给了我信心。我感到孩子也在往下用力,忽然,医生异常紧张起来,快,快,剪刀!脐带绕颈三圈。三圈?我紧张不已,之前拍片子说是两圈,医生还是建议顺产,说自己有接生两圈的经验,叫我不用担心。可如今小家伙又绕上一圈,把医生也吓着了,她利落地剪断脐带,抱出了孩子。哇——哇——,孩子断断续续地哭了两声,算是向这个世界宣告自己的到来。哭声微弱且不连贯,是脐带绕颈造成的缺氧,吸了半小时氧,才慢慢恢复了活力。医生说要早知道是三圈,是绝不会建议我顺产的,语气中带着后怕。助产士此时忽然变得无比温柔,熟练地为孩子擦洗身体,裹上襁褓。我慢慢平静下来,伸出头看了看旁边小床上的小家伙,期待又有点小紧张,虽然形影不离十个月,毕竟今天才是我俩的初次见面。他小小的一团,额上留着未洗净的血渍,皮肤微微泛红,底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没有任何表情,双眼细长,微翘,像极了我。不会扭脖子,但用力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嘴巴一开一阖,像在觅食。这就是我的孩子,普通却又特别。我很平静,没有流下激动的眼泪。太不容易,只剩劫后余生的感恩。
伤口处理完毕,孩子躺在我身边被推出了产房。家人围过来欣赏着这个新生命,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数了数孩子的手指脚趾,我放心地笑了。这时是凌晨一点多,两天没吃饭睡觉的我无比精神,还有点亢奋,给亲友们一一报平安。
现在看来,这一天确是我生命的分水岭。之后的生活完全换了频率,辛苦自不必言,但只要想到可以陪着他慢慢长大,那种幸福的感觉又难以言表。
今天,他正好十个半月。趁还记得清楚,写下这篇回忆录,纪念他降临人间的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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