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者

抑郁者

1

今年一月初，气温陡降，我们这个南方城市开始下起小雪。可能是太冷，今天心理咨询所很清静，到上午十点，我咨询室才迎来一位咨询者。

咨询者年龄约45岁上下，男性，由其爱人陪同前来。

这位男性戴一副眼镜，着装也很整洁，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不过，与他衣着和气质格格不入的，是他的神情和举止。

他眼神呆滞，眼眶黝黑，眼袋下垂，眉头紧锁，脸部僵硬，面色凝重，肢体动作迟缓。坐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懒庸的斜靠着沙发扶手，几乎一下都没活动过。

我微笑着对他说 :"先生，请问你有什么心结需要我帮助你打开。或许，我可用我的友善、真诚，与你一道寻求解开心结的办法。"

他抬起头，迅速看了我一眼，马上又迴避了我的眼光。但我已看出他欲言又止。

我继续轻柔地说道 :"看的出来，你是个有知识的文化人，如果不是遇到令你极其烦恼的事，你可能不会走进这间心理咨询所，也不会遇到我这位女性咨询师。

我想，既然你来到这里，起码证明两件事，一是你选择这家心理咨询所和我这位咨询师，是对我们的信任。二是你既然选择来到这里，说明你希望改变困挠你的问题。

我非常愿意和你一道探讨出现问题的根源，使你完全走出心中阴影，重回阳光的日子。"

他开始被我真诚的微笑和善解人意的语言打动，有了向我倾诉的表情。我继续用温和亲切的眼光鼓励他。他的妻子也温柔地催他快给我说说。

他终于开始缓缓讲了如下的故事:(由于他的病情，倾诉时话题有时紊乱，所以他的话经过我的整理。为保护患者隐私，文中采用的是化名)

我叫吴华，是省某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五年前，我曾得过这个病。

那是因为我的一篇论文在国內发表后，得了奖，受到了下少好评。系里还专们给我组织了一次庆祝晚宴。同事们都向我祝贺。谁知，刚过了几天，就有不人开始挖坟，说我论文中的的一些观点、论据是抄袭别人的。

那段时间，我的情绪由兴奋突然变为愤怒，沮丧。我不明白，人与人之间到底怎么了。曾几何时，这些攻击我的同事，还祝贺我，向我道喜。转过身，却狠不得将我搞得声名狼籍，人人远而离之。

人最难接受的，恐怕就是这种同事、朋友之间的背叛！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烦躁，心绪不宁。很长时间，我都为此夜不能寐。长此下来，我感到心力交瘁。

于是，我到市医院神经内科看了医生。医生听了我的叙述，告知我患了抑郁症。给我开了治疗抑郁症的西药。

我一方面坚持服药，另一面随着时间流逝，这些人又把攻击的目标转到其他兴趣方面去了。逐渐，我淡出人们的吐槽视线。

这一来，抑郁症渐渐好转，病情得以控制，並慢慢痊愈。

不幸的时，五年后，抑郁症像般梦魇再次找上了我。

2

自从有了五年前的教训，我对交结朋友持宁缺毋滥的态度，尽量与不靠谱的人少交往。只专心于自已的学术领域研究和教学，谨谨慎慎做人，认认真真做事。

这次，中文系评职称，我申报的是教授。客观的讲，无论从论文质量、工作年限、工作态度、教学质量，教学业绩等，我都符合条件。系、院领导也十分看好我。这次副申正，我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我沉浸在即将成功的喜悦之中。我的各个考评程序走完，已经开始公示。

这时平地又起风云。有人跳出来，翻出三年前所谓抄袭事件旧账，怀疑这次是否存在类似问题，请院领导调查清楚，慎重研究。

我知道后，气得两眼满火，浑身颤抖。我不清楚到底是谁一直与我过意不去，为什么要与我作对。我在学院是大家公认的谦谦君子，平时待人宽厚，礼貌有加。从未得罪任何人，为什么还有人欲将我置于死地而后快。

我异常气愤地找了系、院两级领导，请领导公开调查我三年前论文是否有抄袭之嫌，以及现在的论文是否也存在类似问题，並恳求领导能在职称评定结束前，有调查结果，並将结果公示全院，以正视听。

两级领导都表示，公示后有人举报，组织上肯定会核查举报是否属实，这是正常组织程序。若只是举报人的疑问，不会影响到我的职称评定。

我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心情比较沉重。

现实中，有很多好事都毀在一封似是而非的举报信中。所以，过去流传一句话:两毛钱邮票就搞得对方焦头烂额。仅管，我不怕调查，因为我在论文上从未作弊，心中坦坦荡荡。但是，我深知，从古至今被冤死的人不少。

纸终包不着火。有一天，我无意间发现了我的所谓抄袭事件的始作俑者。

那天，中午时分，我正从中文系二楼往下走，到教职工餐厅用餐。

刚走到二楼至一楼拐弯处，我突然听搂下我最好的朋友，同系教师王树铭很激愤的声音 :"吴华徒有其名，腹中空空，他会写出那么独到深刻的论文，谁相信？不说你们不相信，连我都不相信！"

王树铭话音刚落，就有两三人附和道:"就是，就是。你和他是大学同学，又同时留校，应该最了解他。他现在已申报教授，而你还是讲师，他有好大的过人之处，无非就是在国內多发表了几篇论文而已，况且，大家都置疑他论文的真实性。"

听到这里，我脑袋"嗡"的一声，如五雷轰顶，直接将我击得瘫坐在办公室二楼梯上。隔了很久，才拉着楼梯扶手站起来……

3

这一晚，我彻底失眠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五年前和五年后挑起事端煽动他人攻击自已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发小、同学、同事、平时最好的朋友王树铭。

我想了很久很久，想不出自己有哪个地方得罪了他。

夜很深了。我从床上翻起来，走到客厅，将窗户打开，点上一杆烟狠狠的吸着。几分钟将烟抽完，将烟蒂往烟每缸中摁灭，又横倒在三人沙发上。

王树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分折，答案只有一个 :他妒忌我走得太顺，升得太快。两相对比，王树铬感觉颜面扫地。

我很悲哀:这世间上自己曾经哪么看重、那么真诚爱惜的友情，仅禁不住"利益"两个字轻轻一击，就那么粉身碎骨了。

什么发小情、同学情、同事情，原来不过是块亮丽的遮羞布。遮羞布里，隐藏着的是令人作呕的污秽。

无情冷酷的现实如醍醐灌顶，它残忍的告诉我，这些所谓的情谊都不靠谱，都不能让人信任。这个世上，人人都戴着面具生活，虚伪之极的假笑着，奉陈着、讨巧着、苛且着。

当因为某件事发生时，你会看到揭下面具时那张脸有多么鲜血淋淋，多么狰狞恐怖，多么丑陋不堪。

想到此处，我觉得心中冷气飕飕，就像这隆冬寒夜的凉风，从头冰到脚。

我郁闷的又拿起一支烟，站在阳台上。神情呆滞的一口一口抽着。

小区内大大小小的植树，在寒风中摇搖晃晃，影子在昏黃的路灯下，鬼鬼崇祟蠕动着，似乎在这深更半夜寻找猎物，随时张开血盆大口，将猎物撕扯的血肉模糊。

下弦月透过薄薄云层，将惨白的光亮撒在树间、路道，森森吓人。小区静寂无声，家家灯灭窗闭。只有我一人孤独的在暗夜中将烟抽得一闪一闪，像鬼火般眨着眼。

我突然惊悸，五年前的抑郁病，像梦魇般是不是又找上了我。因为，那个时候，我就常常有这种幻觉和奇端异想，心境也如此悲哀凄凉。

4

第二天上班，我昏昏沉沉，脸色蜡黄，步沉脚重。刚走上二楼，便看见王树铭往楼角去洗茶杯。

我两人猛然碰见，王树铭主动招呼我:"老吴，早。恭喜你申教授已被公示。"口气十分亲切，十分自然。

我恨得咬牙切齿，铁青着脸应付道:"嗯"。然后径直走进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有四个老师，其中两个高级讲师，除我之外，还有一个副教授。这个副教授也申报了副升正。算是与我竞争的对手。

我泡好茶，将手提电脑打开，为教授今天两节关于魏晋诗人的诗歌词赋准备资料。

王树铭进来，拿出一罐顶尖峨眉山毛峰，郎声郎气招呼道:"来、来、来，各位品尝我刚买的峨山毛峰，茶味清香，回味悠长，真乃唐诗人郑愚之 :"嫩茶香且灵，吾喟草中英。"说完哈哈大笑，似乎格外开心。

我憎恶的瞥了王树铭一眼，见他金鱼似的眼得意的转动着，倍感恶心之极。

我上课回来，三人正在谈什么，见到我，立即各自回到办公桌前。

我感到他们肯定又在说我的坏话，但又无证据，心头憋闷的慌，却找不到发作的对象。

整个一天，我阴沉着脸，不愿与人讲话。自己则像个受伤的猫趴在属于自己的地盘，懒得走动。到下班时，我还独自待在办公室。下楼时，整栋楼已空无一人。

我慢慢沿着梧桐大道往学院停车场走。此刻，我突然好喜欢一个人走路的感觉。觉得好轻松，神经也好松驰。

开车途中，我有点恍惚。我深知安全的重要性，打起十二分精神，将车开进小区车库。

妻子已将饭菜做好。我放下提包，脱下大衣，洗了洗手，坐到桌边，端起碗吃饭。我觉得妻子今天做的菜不入口，没吃几囗便放下筷子进到书房。

今晚，我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拿起报纸未看几行，便丟弃一边。翻阅古书未读几页又丟下不看。情绪老是不安宁，精神老是不集中，心中老是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昨晚我未睡好，今晚洗完澡便早早上了床。

九点钟我没有睡意，十一点依然没有睡意，妻子已有了轻微的鼾声，我仍然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王树铭那双狡诈阴险的眼睛、腆着大肚子的身影、同事回避我的情形、副升正能否被搞黃等等等等问题。

小区巡逻保安手提电简的强光闪过窗棂，刺激着我本就脆弱的睡眠神经。抬起左手一看，己是凌晨一点过了。我亢奋的神经被唤醒，更加难以入眠。

起来抽支烟吧。我对自己说。

来到客厅，推开阳台门，还是站在昨晚那个位置。夜风吹过，头脑好像不那么胀痛了。

我突然想起了父亲，一个曾在农村当过民办教师的父亲。印象中，父亲就是个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教师，是个深受山里老幼都喜欢的人。父亲一心放在教学上，每天乐呵呵的，在学校里好像从未有过烦心事。

同样作为教师的自己，咋就有这么多烦透心的事呢？难道区别仅仅因为父亲是个民办教师，而自已是个大学副教授？

我仔细想了想，父亲与我之间的不同，在于父亲教书无欲无求，只一门心思教好学生，因为简单而快乐。而自己欲望很高，是个想把任何事都办到极致的人，所以复杂而痛苦。但是，父亲不能与我同日而语，我现在申报副升正，不仅是升为正教授可比副教授多拿30%至50%的工资，给家庭带来更多的收入，更重要的是还我清白，体现存在感。

这是个原则问题，在这个原则问题上，我决不退让。

5

第二天上午，我带着一夜的疲惫，来到院长李玉儒的办公室。轻叩几下房门，问道 :"请问，李院长在吗？"

里面传出李院长温和礼貌的声音 :"我在，请进。"

我开门见山 :"李院长，我想了解一下对我的调查进展情况。"

李院长脸上微露不悦神情 :"调查需要一定的时间和过程，你显得过急了些。"

我说 :"不是我急，这些天来我根本无法入睡，天天失眠，心情差到极点，无法集中精力授课，时间拖久了，对教学有影响，对身体也不好。"

李院长听了我的话，脸上更加不悦 :"组织上已经展开调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把这种情绪带到工作中，反而对你申报不利。"

也许我潜在的抑郁症已发作，对李院子怒气冲冲地嚷道 :"现在很好人在我背后指三说四，我能不急吗？"

我一鼓作气将我听到王树铭等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告诉了李院长，想院长为我作主，处罚这些人。

谁知李院长说 :"他们在背后议论人确实不应该，可以批评教育，但也不能就此作出处罚。你也不要太过敏感，要注意与同事之间的团结。"

听完李院长的话，我内心激愤难以抑制，转身离开院长大楼。回到办公室，神情黯然，眼里噙满泪水。

当天下班前，我向系主任请了一个星期病假，回家自疗心中的伤痛。

6

自从回到家到今天，我差不多有一个月没上班。这一个月，我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没有激情，无欲无求，食之无昧。

我不愿意与任何人交往，如果有人到家里来访，我都找借口躲在卧室中，不想见任何人，哪怕是亲人 。我害怕别人问起我不上班的原因、生病的原因。

我感到人与人之间彻骨的心寒与遥不可及的距离，天是如此灰暗，我的心是如此空旷寂寞……

我常常整夜整夜失眠。无数个夜晚，我看着窗外由黑变亮。

无数个夜晚，我在午夜中从床上爬起来，一支一支抽着烟来解闷，一杯一杯喝酒解忧。可是，这些都丝毫不能化解我心中的忧伤和悲愁。因为，我的心巳死了。

有时，我实在撑不下去了，便一次服用大量安眠药迷糊三四个小时，醒来依然焦虑不安，总感到有人还想害我……

我仿佛坠入到深不见底的深渊中，恐惧、担忧、不安、焦虑，看不到希望，看不见阳光，陪伴我的是冰冷石壁、和无边的黑暗。

生活的无趣、命运的无常，使我感到生话毫无意义。我多次想结束这只有躯壳而无灵魂的生命。我曾无数次设想用什么办法在最短时间内结束这趟令人可恶可厌的人生旅程。

我不知道，也不敢苛求今天听了你一次心理咨询，就会将我这内心创伤完全治愈。只想知道你能否重新唤起我哪怕些许活下去的勇气。

吴华的倾诉，时而悲伤、时而激亢，时而缓慢、时而急促。足足讲了两个多小时。

我一直认真的、静静的听着，没有打断他。我在想，他憋在心中一个月来的苦闷，他不愿与人说起的悲伤，今天就像开了闸的洪水，终于一泄而下。

这样的倾诉和发泄，对于一个长期抑郁的人，多么痛快，多么酣畅。

而对一个心理咨询师，同样感到重要。因 为他的倾诉，传递出了两个重要的信息一一他信任了我;他希望我帮助他走出心里的阴霾，重塑生活的勇气。

我走过去，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真诚地说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对你的遭遇，我感同身受。下面，我们首先来探讨你生病的根源。"

我给他续上茶水后，开始分析 :"你的病从表象上看，是由王树铭等人妒忌你副教授升教授故意设障而引发。这是个客观事实。但是，吳老师，恕我直言，从根源看，造成你现在的病因，在你本身。而这个根源，你至今未触摸到。

不可否认，历来知识份子都看重气节，尤其是像你们这样的大知识份子。这本是令人敬佩的。但是，气节不能等同于面子。在这个问题上，你不是气节之争，而是脸面之争。你太在乎别人对你的看法，太在意如果申报教授没有实现，面子该如何放置。

说到面子，我想到宋朝文人方岳的一句名词'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这说明人活世上，不如意事太多太多，如果我们都去较真，岂不累死人。

至于一些人对你的妒忌，则更不必放在心上，只说明你出众，你优秀。妒忌乃人生必遇常态，不然，我们的先人就不会总结出'高处不胜寒'、'木秀于林、风必吹之'的深刻道理。

所以，我认为面对妒忌也好，诽谤也罢，你自当岿然不动，沉默对待。你要相信一个真理:事实胜于雄辨。

还有，我们对任何设定的目标去努力了，就不要太强迫在短时间内达到，今天不行，还有明天，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这样，就可以避免在愿望落空，失望来临时，放大悲伤，不能自拨，让自已陷于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

从你的倾诉中，我没有听到你感到自责、自罪，这对抑郁者来说，是个幸事。否则，你更难以从痛苦中挣扎出来。但是，能够认识到自身存在的问题，却是极为重要的。心理学有句名言 :认识别人不难，难的是认识自己。

自己格调如果够大，心胸够广，容纳自己的错误，也容纳別人的错误，你就会轻松愉快，别人也会轻松愉快，很多矛盾也可在这样的心境下化为无形。

人生坎坎沟沟太多。世间上，芸芸众生，谁都会遇到失败、挫折。只要你想通这一点，心情自然就会豁然开朗，很多复杂的问题就会简单，忧愁烦闷也会像烟云一样逐渐远离。

一句话，境由心生，要战胜心中的阴霞，走出抑郁，主动权永远在你手中。

我相信，你会有重新成功的一天。因为，你足够优秀。

吴华内心显然被我的谈话触动了。因为，我看他摘下眼镜时，悄悄擦了擦湿润的眼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