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七山二水鉴
高灵凤醒来时，首先进入眼帘的是几根圆木房梁和茅草房顶，又发现身上盖着棉被，正睡在一张木床上，浑身酸软无力，心说：这是哪里？脑海逐渐回忆起昨晚之事，就见李无患小心地端了只药碗走了进来，问道：“这是你家？”
李无患嗯了一声说：“昨晚你体内毒血只排了一大半，你就晕过去了，浑身又湿又冷，任那样下去，毒血就很难排净。无奈之下，我就把你背了回来，在床边生了火，好在最后总算保住了性命。”说时把药碗放在木桌一角，将高灵凤扶起坐好。
高灵凤听完，感激道：“真是谢谢你啦……”又夸赞说：“我看你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没想到医术竟然这么厉害！”又问李无患名字。
李无患说了，高灵凤一点头说：“嗯，我记住啦！”眼睛环顾房间一周，又问：“你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李无患说：“还有我爹。不过他今日去了医馆，让我留下来照顾你。”便将桌上药碗端来递给她，说是补气血的，让她赶快趁热喝了。
高灵凤手想动，却提不起来，一双眼睛看向李无患，弱弱地说：“我手上没力气啦……”
李无患一听，心知是要自己喂她。他正值青春年少，春心萌动，霎时一股热血上头，只觉脸颊发烫，心中迟疑，忽想到：“她是病人，虽说男女有别，但也总要分些特殊。”一颗心这才稍有所定，坐在她旁边，一勺一勺喂她。
喂了几勺，高灵凤开口说道：“阿弟，噢，我刚算过啦，你比我小几岁。无患阿弟——，我可以这样叫你咩？”李无患听这称呼，莫名觉得心中别扭，不过还是点头答应了。
高灵凤说：“好，那我以后就这么叫你啦！”又接上之前的话茬说：“无患阿弟，听你刚才说的，那么你老爹平日里都不去医馆么？”
李无患点了点头说：“嗯，他虽是我爹，医术却不如我，去年开始，便让我一个人打理医馆，自己就一个人在家耕些地，养些鸡鸭什么的。”
高灵凤怪道：“这是为什么？难道你的医术不是你老爹教的嘛？”不等李无患回答，忽又想到一事，忙说：“对啦，阿弟，你治我病的那本医书，能不能借我看看，我也想学一学那套什么……叫什么来着……”一时间想不出名字。
李无患提醒道：“龙砂开阖三十六气针法。”高灵凤一把抓住他的袖口，激动地说：“就是这个！”却没注意到自己力气已逐渐恢复，已然能动了。
高灵凤继续说：“你快教教我，我要是学会了，下次再遇到陆叔叔，我就不怕他啦！”
李无患点头答应，起身从房间柜子里取出一只小木箱，放在一张方桌上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本蓝色皮面的书，递给高灵凤。
高灵凤接过书来一看，见封面上用隶书写着“七山二水鉴”五个字，只有半寸厚。
高灵凤随手翻看，发现内容写的全是行医用药，诸如：如何症状、是如何病、又该如何治之类的，确实是本医书。看了几页，觉得文字艰涩聱牙，便合上书说：“我看不懂，你就告诉我，那套针法像我这样的人，完全学会需要多久。”
李无患说：“快则三四年，慢则五六年。”
高灵凤一听，把书还给他说：“算啦，我不学了……等我学会了，早就成死人了！”
李无患说：“学医本来就要循序渐进，哪有一朝一夕、一蹴而就的。”高灵凤却不接话，半晌才突然啀地一声问：“这本医书这么厉害，是你老李家祖传下来的么？”
李无患不知她问这个干什么，想来是她随口一问的，便摇摇头说不是。高灵凤似乎一下来了精神，眉眼一抬，忙问：“那是怎么来的？”
李无患说：“听我爹说，是个老头给他用来抵债的。”高灵凤说：“我想听，你详细跟我讲讲。”李无患说：“都是我从我爹嘴里听来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高灵凤说：“哎呀，你就讲嘛！”
李无患见她一脸期待，想要他快点说，心想：“原来她对一些旧闻轶事感兴趣。”可真要去说，一时也不知道要从哪儿开始说起。
于是想了想，良久才突然开口说道：“我爹原本是个船夫，半辈子都在江上行船，家里就一条船，穷得叮当响，四十多岁了还没娶妻，一个人吃在船上，住在船上。”
“说是有一天，江边上来了一位老头，穿着一身破布衣裳，要搭船过江，但是身上没钱，只有腰间别的一挂书。他就问船夫，谁能帮个忙，载他过江。”
“一连问了几遍，没有一个船夫愿意搭理他。于是老头拿起挂在腰上的书说：‘你们谁载我过江，我就用这书来抵船钱。’那些船夫整天飘在江上，上下顿还没着落，谁会想要书呢？问了几个船夫，没一个愿意的。”
“我爹刚出船回来，也听到那老头说想要过江却没钱。我爹见那老头鹤发童颜，想来不是平常人，便叫了一声，招手让他上船，说可以不收钱送他过江。”
高灵凤说：“你老爹倒挺有眼力见。”
李无患点点头继续说：“我爹就把他送过了江，说：‘到了，快下船吧！’那老头却坐在船舱里不动，问我爹：‘认识字吗？’我爹不好意思，点点头说：‘认识，就是认不全乎。’那老头笑着点头，将腰间一挂书解了下来，是两本书叠在一起卷成了筒。”
“那老头分开书，左右手各拿一本，问我爹想要哪一本？我爹说：‘一本都不要，你快下船吧！’那老头忙摇摇头说：‘不行，说好用书抵船钱，就用书抵船钱，你如果不要，那就请你再把我送回去吧。’我爹觉得这老头好生怪，心想：‘我把你送过江，不收你钱，不要你书，你还不赶紧来谢我，还让我再把你送过去，这是什么道理？’”
高灵凤说：“是奇奇怪怪的，我要是你老爹，我就真的把他送过去，看他怎么办！”似乎脑海已有画面，自己倒咯咯笑了。
李无患也被她逗乐了，心说：“还好你不是。”又接着说：“我爹一看天色也不早了，就随手指了指老头右手上的书说：‘那就这本吧！’”那老头便把书给了他。”
高灵凤说：“你老爹指的就是这本《七山二水鉴》吧！”
李无患说：“是的。我爹本以为选完之后事就了了，没想到那老头还不下船，只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将另一本书重新卷成筒，在我爹身上点上点下，一连点了数十下，每点一下就说一句话。”
高灵凤说：“我猜他点的都是你老爹身上的穴道。”李无患说：“你猜对了，不过我爹当时没你聪明，他是好几年后才知道的。”
“那老头一遍点完，告诉我爹：‘你选的这本书叫《七山二水鉴》，不过只是上册，你往后看这本书时，心上一定总要想着，我刚才在你身上点的这些地方，这样每日默诵一遍，受益无穷。’说完，又在我爹身上把那些穴道又点了一遍，这才下船离去。”
说到这里，高灵凤突然呀地一声，身体坐直叫道：“我想起来啦！我想起来啦！我听我老爹说过！那老头这是在教你老爹武功啊！”
李无患莫名其妙，说：“这算哪门子武功？我爹说那是在给他治病。我爹说，那老头每点他一下哪里，他就感觉那里就好像被针扎了一下——就像是针灸。而且周身的一些老毛病，自那以后慢慢全好了。”
高灵凤斩钉截铁地说：“就是教武功！你说的治病只是一方面。”又说：“我想起来，我老爹曾经给我讲过，说江湖上曾有个神医，叫闻九机，他不但精医，武功还高深莫测，就是喜欢游山玩水，常年不着踪迹，所以江湖上也没多少人见过他，就算见过也不一定认识。七山二水鉴，七山二水一分田，一听就知道，只有他那种爱出去到处玩的人，才能想得出来这个名字嘛！”
李无患说：“单凭名字，你就推断那老头就是你爹说的闻九机，那也太草率了些。”
高灵凤说：“哎呀，你不知道！你听我说完。我老爹讲，那个神医闻九机，一生创有两套绝学，一个是‘御脉诀’，另一个是‘藏象集’。御脉诀就是一套练气的功法，说白了就是让气按照一定的顺序，走过一定的经脉在体内循环。气每走一遍，人的内力便会增进一分，比之勤学苦练，快了数倍不止。同样的内力，可能别人要辛辛苦苦练个四五年才成，要是你用御脉诀练，轻轻松松就最多只要练一年！”又说：“另一个藏象集就更厉害啦，传闻可是有起死回生之能，不过具体是什么样，我老爹也不知道。”
高灵凤说：“你老爹选的是《七山二水鉴》的上册，应该就是‘御脉诀’。看样子，你老爹的运气也不怎么好嘛。”又说：“无患阿弟，你难道就没有感觉到，你的力气要比常人大很多吗？”
李无患说：“我的力气确实比周边的人大，但也只是大一些，没有你说的‘御脉诀’那么夸张。”高灵凤说：“那是你还不会使罢啦。”又说：“你把《七山二水鉴》再借给我，我要好好看看。”
将书递给高灵凤，李无患脑袋一下子被装进这么多他不熟悉的江湖事，一时间消化不了有些恍惚，只想随便抓住个东西来想，可人坐在床沿，思绪却纷飞如絮，不知所想，还是高灵凤一把合书的声音，才把他的思绪从遥远处拉了回来。
听得高灵凤说：“闻九机这个老狐狸，竟然把御脉诀的功法，一句一句随机藏在了《七山二水鉴》里，逼得人非要把整本书背下来才行！哼，我就没见过他这么自恋的人，哪有人会逼着别人去背他自己写的书呢！”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鸡叫声，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惊吓。高灵凤警惕道：“是谁！”李无患也忙出门查看，见是位着蓝灰色布衣的白发老人，正追着院里的几只鸡跑，满面红光，正是自己的父亲李疾。
李无患叫了声爹，问：“你怎么回来啦？捉鸡干什么？”说时一只鸡向他跑了过来，他一跺脚将鸡吓了回去。
李疾直起腰，数落道：“你小子也太小气啦，人家姑娘身体正虚，也不知道杀只鸡给人家补一补！”李无患一听，看了眼坐在床上的高灵凤，见她向自己扮鬼脸一吐舌头，心中不好意思，低头帮着父亲一起抓鸡。
两人不一会儿抓了只母鸡，李疾将鸡的两只翅膀扣住，说：“对啦，你待会去趟医馆，我已经七十多啦，记性真是越来越坏，又一年多没帮人看过病、抓过药，刚来了几个病人，我愣是没看出来什么病！唉~，老了！我就说让他们等会再过来，我让我儿子来帮你们看。”
李无患点点头说：“那我待会过去。”于是帮着忙烧了水，杀了鸡，除了鸡毛。
李疾哎呀一声说：“好了，你快去医馆吧！别耽误人家看病。”李无患见父亲不耐烦了，这才擦了擦手，告别了父亲，赶去医馆。
去医馆得有半个时辰脚程，此时正是上午，昨夜又下了一夜雨，李无患行走在林间田野，时而秋风阵阵，送来泥土清香。草木低语，落叶纷飞，一路倒也凉爽。
路上无事，他便又想起高灵凤所说‘御脉诀’之事，心想：“若她说的都是真的，《七山二水鉴》就是御脉诀，那我爹自我五岁时就让我每日背诵，算到今天也有十三年了，可除了力气大些，我也未感觉到与常人有何不同呀……”又想：“她说是我不会使，那我要怎样使？”想着摩拳擦掌要去拍路边上的一棵松树。
刚要落掌，又哑然失笑，心说：“我是医生，就算她说的是真的，可我要功夫又有何用？既然无用，那就不如没有。”这样胡思乱想，路已行了一半。
蓦地感觉有人一把抓他后背衣领，一瞬间力道往上，紧跟着自己双脚离地，眼前景物翻飞，不一会儿就落进了一堆草丛。正要喊叫，却被人用手捂住了嘴巴发不出声音，赶紧扭头一看，竟是高灵凤！正食指按住嘴唇，示意他不要说话，又用脸指了指前方。
李无患顺她所指看过去，发现自己已然在一道山坡上，山坡下一条大路，路上正奔走着一群人，那些人装扮一致，正是青云房的人！青云房的人一边跑，一边分人从小道散开，像是在找人。
李无患看向高灵凤，见她身侧再无旁人，心中猛地一颤，骤然生出不好的预感，等青云房的人完全离去，他立即开口追问：“我爹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可高灵凤只低头抿嘴，却不答话。
李无患叫道：“你说话！”高灵凤仍只摇头不答，一双眼也不敢看李无患。
一连问了几句，高灵凤始终不答，李无患忍不住腾起身，高灵凤急忙将他一把拉住问：“你要去哪里？”
李无患说：“去救我爹！”高灵凤说：“你别去……”李无患问：“为什么不去？”高灵凤迟疑许久，才终于说：“你老爹他……他已经死啦……”
李无患闻言，恍闻晴天霹雳，心脏骤然一紧，眼前一黑，双耳一阵一阵轰鸣，双脚站立不定，若不是高灵凤扶着，怕是已经一头栽了下去。
高灵凤自责地说：“这都怪我……青云房他们人多势众，把你家围了好几圈，带头的那个秦朗剑又使得太快啦，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你老爹于是就……我也是侥幸才逃了出来……总之一切都怪我，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见李无患已是泪眼，神情恍惚，似乎没有在听她说话，于是柔声唤道：“阿弟……”一连唤了几声，李无患都没反应，只是顾着摇头，好似只要一直摇头，便能把事实摇成假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僵坐在地的李无患突然转动了头，哑着嗓子对高灵凤说：“我爹在哪里？我想去看他……”
高灵凤知他是想见他老爹尸首，见他最后一面，便柔声说：“我带你去。不过，你家现在还有青云房的人在把守着，你只能……只能远远地看一眼……”
李无患闻言，两眼忽又泪光闪动，吸了几下鼻子，用袖口将两颊泪水擦干，点头答应。
于是高灵凤拉着李无患的手，就这么一路奔走，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一缓坡高处，缩在了一堆草丛后面，让李无患向坡下看。
李无患拨开草丛，看见坡下不远处的一所草屋，半圈过膝的木桩在前面围了个小院，正是他家。
房屋四面有四人正在把守，看装扮都是青云房的人。院子里还有两人来回走动。两人脚下地上躺着一个人，李无患聚睛一看，是熟悉的白发和灰蓝色布衣，确是他爹，只不过已经面色苍白，已然死去无疑。
在未见尸体前，李无患心里总还抱有一丝希望，也许是高灵凤看错了，也许未伤要害还能救活呢……可这一见，连那最后一点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李无患的心突突跳动着，脑子里的轰鸣声又响了起来，从一开始的一丝一丝，到后来一阵一阵，最后直接充斥了他整个脑袋，直至周遭世界都没有了声音……
紧接着周边草木的气味，他闻不到；高灵凤拉着他的手，他感觉不到；好像有什么流进了嘴巴，又好像有什么从嗓子眼里冲出嘴巴，他也尝不出来那都是什么……最后，他甚至连看也看不见，好像世界从白天，一下就转到了黑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