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小姐,时候不早了,歇息吧。”银屏将梅娘滑落肩头的斗篷拉好,轻轻的说。梅娘从假寐中醒来,放下手中的书卷,眼睛酸涩难忍,红烛也烧了一大半下去。“我爹还在殿外吗?今日是又不得回来了?”
“差人去问过了,送了热汤饼去。王大臣的管家带了家丁和几个女眷在殿外伺候照应,妥当的很。小姐且放心。”
梅娘本想看书熬着,等父亲回来的,没曾想在书案上睡着了,着了风,浑身酸痛。躺在床上却没了睡意,双眼呆呆的看着红烛那一星的火苗。
银屏本想熄了火烛就寝的,却看见呆呆的梅娘。心里也知道,梅娘满腹心事,便含着笑,侧坐在梅娘床边:“小姐眼睛跟铜铃似的,是不困了么?明日不去进香了么?”
梅娘知道银屏打趣自己,本是想笑,出口却是一声长叹:“银屏,我们要怎么办。”
银屏知道,梅娘年纪不大,心中却早已明了世道艰难。梅娘的娘亲在大宋南渡时染风寒而死,又没个兄弟姊妹。父亲主战,仕途几起几落,梅娘跟着看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几个月前主战派 主政,梅娘才随父亲从岭南回到临安。虽然父亲官拜尚书,位列封侯,梅娘心里也总是惴惴不安。
大家心里都清楚,烽烟乱世,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而已。
“小姐勿要担心。大宋人才辈出,政治清明,社稷繁华,战事失利并无大碍。不久就可以收复失地,北归指日可待。”银屏轻轻地抚摸着梅娘的鬓发,安慰道。
“银屏,你不用如此瞒我。若果真如你所说,我父亲此刻就不应当在殿外彻夜长跪了。”梅娘转过身,背对着银屏,合上眼。
“去歇息吧。”听着银屏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梅娘的心疲惫而又无奈。
我们,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凝次日早早起身,昨夜满腹愁绪慢慢被窗外婉转的莺啼和渐渐烂漫的桃花驱散。银屏一边给梅娘梳着头,一边忧心忡忡的说:“小姐,你一日就睡这么几个时辰,伤身子啊。”
“不妨事,春日渐长,正应该读书习字,怎能贪睡蹉跎光阴呢。”
梅娘清澈的杏眼盈着笑意,因今日父亲捎了口信来,晚上定会还家而雀跃。
“小姐如此读书上进,可是大大的唬住了世家公子,谁敢向老爷提亲呢。”银屏又忧心忡忡的说。
梅娘的绛唇边带着一点骄矜,“我才看不上那些纨绔子弟呢。娶得我的人,定是文武双全,有大抱负大志向的英雄!”
银屏轻轻地在梅娘光洁的额头上敲了一下,眼里却是欣喜:“不害臊!”
梅娘乘一顶小小的轿子,银屏紧紧地跟在旁边。本来轿夫已经在伽蓝寺前停下了,一位小师傅却嘱咐银屏不要让梅娘出轿。一会儿,小和尚回来,向银屏使眼色,轿子便停到了伽蓝寺后院。
“施主,实在是对不住。”方丈向银屏合十施礼。
银屏款款还礼,悄声道:“敢问方丈竟是何事,如此小心?”
方丈摇摇头,苦笑道:“施主有所不知。礼部尚书的子弟今日要到寺里还愿,老衲担心会冲撞了李大人的千金,才出此下策。”
原来如此。银屏心下暗暗揣度,礼部尚书的四个儿子个个是混江龙,在外仗着亲爹的权势,无恶不作。不仅强抢民女,有几位大臣家的千金竟也遭此毒手。
“方丈思虑周全,奴家且替小姐谢过了。”
梅娘坐在外厢喝茶,心里纳罕今日还愿为何在后院下轿。还未将新茶尝一口,原本静悄悄掩着的门突然被一脚踹开了。
梅娘一惊,茶杯一漾,少许茶汤洒在了裙子上。
“呦!这不是户部尚书的千金嘛!”
三四个高大男子闯入,一眼看见了梅娘。为首的那一个身量上好像一只矮胖的冬瓜,气焰上却像一只蛮横的螃蟹,一进屋便将桌上茶盏尽数扫落于地,然后仰天大笑。他奸笑着度到梅娘面前,伸出肥手就要去摸梅娘的脸:“小娘子,往日你幽居深闺,怕是十分寂寞了吧,今日得见,不如让我安慰安慰你可好?本公子会好好疼你的…….”
梅娘脚步一错,躲开了那只令人反胃的手。“这位公子,请你放尊重些!”
该怎么办,梅娘心想。这后院没有一个人影,就算叫喊,激怒了这几头畜生也不一定会有人及时的来救自己,反而讨不到半分便宜……..
看见梅娘没什么激烈的反应,这冬瓜更加放肆,向梅娘扑去,“小娘子你就从了本公子吧…….”
梅娘袖中的长簪刚露出尖子,心想趁恶贼放松警惕,一簪重伤了他,自己趁机逃跑。
刚要发力,只见恶贼面目突然扭曲狰狞了起来,他的爪牙们吓得瑟瑟发抖,向墙根退去。梅娘看到一个高高的男子不知怎的擒住了恶贼,恶贼龇牙咧嘴,先前还仗着兵部尚书的名号,企图吓退这少年,没曾想被加大了力道,只得哀声求饶,这男子却面色平静,眼中透着一股冷酷。
“今日且饶了你,给你长个记性。若是让我再看到你…”清脆的“咔嚓”声,恶贼便像刀下的肥猪一般凄厉的惨叫起来,梅娘一阵心悸。
“滚!”
三四个恶贼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逃出了厢房。
梅娘没有去看那几个恶贼。她偷偷地看着这位救命恩人,暗暗地揣度他。身材高大,像是惯于骑马射箭的习武之人。梅娘细细的观察着他的脸,剑眉朗目,高鼻薄唇,轮廓清晰而锋利,仿佛被风沙多年打磨,烈日多年炙烤。看他折断那恶贼腿骨的时候,冷酷甚至冷漠的眼神,梅娘更相信他曾在沙场上手刃敌军,毫不留情。
梅娘有时会想,如果她能坚持自己的直觉,或者说,他和她都能坚持自己的直觉,就能永远的放过彼此,在轮回中各自安好。
秦徵看着那几个恶贼滚远,回过头,正对上梅娘一双探索的眼神。
四目相接,默然无话。
凝檐下悠然飘进几缕日光,雏莺试嗓,好似露珠滴落在琴弦上,胆怯,稚嫩。
梅娘的判断动摇了。她能感觉到判断的崩塌。因为他的眸子,那里藏着浩瀚的星辰,那颗泪痣,他唇角轻轻上扬的一抹笑意,没有杀戮和血腥,梅娘觉得那是江南的三月,现在的气候,扑面的杏花雨和春风,新茶的带着香气的苦涩。
梅娘颔首,默默地移开自己的目光。她尽量让自己显得冷淡又不失礼节。
这一世的梅娘,或许还不知道什么叫一见倾心。注定的缘分,一见的瞬间,倾了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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