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机
“教育有时只是幌子。”
他走进主任办公室。墙上的锦旗和气派的书法字画,是在为这办公室中坐着的人歌功颂德。窗帘敞开但玻璃窗紧闭,风撞在床上,框框作响。
他刚放缓脚步,身后的人便挤了上来,硬生生地将他推上前去。一个踉跄,他差点摔倒在地上。面前摆着的是一幅茶几,黑色的台面上是黑色塑料外壳的电话机。主任站在对侧,站在“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的标语下方,稀疏的头发,肥圆的脸,皮球般肿胀的肚腩。他脸上的油光闪闪,却好似一触即燃。他咽了口唾沫,畏畏缩缩地站在茶几前,一动不动。
主任看了一眼手表,再瞟了一眼他,不耐烦地说到“滚过来打电话,都几点了?”他像是被这句话唤醒,开始挪动脚步。
一步一步,电话机注视着他,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上面的每一个按键闯入他的眼帘-
“爬快点!快点给老子把电话打了!”主任的怒吼,如刺刀直戳他的耳膜。他跪坐在茶几前,一边看着电话机上的按键,一边努力回想妈妈的电话号码。在这里快三个月了,他能记清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你是不是要老子教你打电话?快点,老子要下班了,没得哪个在这跟你磨洋工!”不耐烦的声音。
他低下头,摁下妈妈的电话号码,“呼出”,拿起听筒,放在耳前,“嘀嘀”等待的时间,他从茶几面上看到了自己,肿胀的嘴唇以及嘴角的血迹,鼻下干涸的血痕,眼眶处的青黑和乌紫交融。
这副模样在黑色的茶几上格外清晰。不知道谁将他变成这幅模样。
他看向墙上的挂钟,表盘上写着“静”,他的视线停留在秒针针尖。它在表盘上一点一点划过,留下的一段弧线就是一段时间。
“嘟嘟”他不希望妈妈接电话,或许这样他就可以少点痛苦。
妈妈一直教他做一个诚实的人,但他总是让妈妈失望,无一例外。
“嘟嘟-喂,哪位?”是妈妈的声音,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声音。
也是这个声音将他推入深渊。
“妈妈……”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是有多恨我才把我送到这里来?!为什么要让他们这么对我,我还是不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不杀了我?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妈妈,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想待在这里,不要把我留在这里好不好?求求你了,我不想待在这种地方。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他好想说出这些话。但他瞥了一眼四周的墙壁上的书画。黑色的字迹,“服从,纪律,惩罚,完美”
他想起他身后站着的两人,一人手上抓着木棒,一人手上捏着钢筋扭成的鞭子。像是两条垂下头觅食的毒舌,“嘶”。他想起他背上的伤痕,肿胀和撕裂般的疼。
那一晚,他根本躺不下来。
他只得把话咽回去,左手的拇指,指甲一点一点被他压入手掌心中,竟没有疼痛,移开手指,掌心上留下一个血红色的月牙。
“妈妈-”“……,是你吗?”妈妈已经听出了他的声音。
“嗯,是的。”喜悦的语气,苍白得一戳就破。他凝视着挂钟,秒针仍在划过,滴答滴答。
他的通话刚开始,就快结束了。
“儿子,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能听得进去课吗?有时间出去玩吗?锻炼要记得锻炼,你身子本来就差,更需要锻炼了……”妈妈的询问滔滔不绝。
他回想起这三个月的事,从记忆最深处。他一直认为妈妈知道这些事实。
一日三餐淡如水的白粥,加上防盗网的门窗,吃进肚里的牙膏。半夜的胃疼,钝塑料片在手腕上留下的伤口,血肉模糊……还有太阳……他记不清太阳是什么样的了。
“反正你也死不了,何必这样子糟蹋自己呢?”
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是持着听筒,呆在那里,冷汗滚落,那边的声音在一片水汽中愈加模糊。
他想告诉妈妈这一切。但当他抬起头不经意看向主任时,主任正对着他指自己手上的表,眼中带着愠怒。
他动作慢了,包火的纸,差点被烧穿了。
他的心悬在空中,他害怕被-害怕说谎,也害怕说真话。说真话的后果往往是沉痛的,疼痛的……他的眼神不断瞟着四周,手上的汗水,沾在伤口上,接下来是一阵剧痛。他害怕自己身后传来脚步声,下一秒就是自己的头伏在茶几上,以及黑色。
他将听筒移开耳边,试图找点时间以缓解心中的痛苦。如一只手握住,并不停挤压。
要是说出来就能得救的话,那该多好啊。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只能操着喜悦的语气,撒下这个谎。
“我这边刚才信号出了点问题,我们这边……挺好的……吃的是……大鱼大肉-我马上要上课了!得……得先挂了!”
他实在说不下去了。编造美好的回忆这种事,只要他想,下一秒那些黑色的现实就会袭上他,让他痛不欲生。
编织的回忆,只会像一张网一样,带着他落入疯狂。
“好的好的,等你回来,我也给你做大鱼大肉持。”
什么东西断开了。点点希望之火,烧穿了纸。
泪水刚溢出就被他抹去。
妈妈来到他的房间,走到窗口,把着窗台,注视着那一片夜色,银月泛着微光。
银月之下,他趴在水泥地上,冰凉的地面泛着微光。他的双眼无神地看着窗外,那一片夜色。
他睡不着,因为他一翻身,疼痛会把他从梦乡中拖出来。
坚冰逐渐融化,他闭上眼,拥抱最深的梦魇。
妈妈在等他。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他睁开眼睛,主任正瞪着他。原来他们才是说谎的人,他们撕碎了家的模样,欺骗了所有人。
但他该如何是好,除了死,该怎么逃离这里?不行,死也不可以。
他们不会让你死掉了。
无边际的痛苦扼住他的咽喉。风在撞着窗户,如失了方向的鸟儿。哐哐。
秒针划过,滴答滴答滴答,他的时间流过。
他想说,但不能说,因为……
如鲠在喉,针扎般的刺痛。
这会不会是他最后一次给妈妈打电话了?他还能在见到妈妈吗?他……会不会死在这个地方?
他都不知道。
他顿了好久,说了一句“妈,我想你了……”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但电话那头只有挂断后的“嘟嘟”声。
紧接下来,是他的惨叫,在走廊两壁上的标语下。
标语写着:我们会带你走向更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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