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一桥出门的时候,周觅的碗里还有半碗面。她抬起头淡淡看了丈夫一眼,又回过脸夹起面条往嘴里小口小口地送。付一桥没有打一句类似“我走了”“我去上班了”的招呼,从衣架上取下外套就扭身开门出去了。周觅听见身后门页缓缓合上的声音,还有门外付一桥一声轻轻的咳嗽。她心里也木木的。
十二年前,类似昨夜那样的争执与扭打也发生过一次,彼时的他们还未成婚。本来静软宁和的夜,刚刚温存之后的恋人偎在一起耳鬓厮磨。付一桥的电话这时候响起,通话中,对方毫不客气的言语激怒了他,他也不留情地回击。在一旁的周觅不住地小声提醒他注意言辞,付一桥都是转过脸用狠硬的眼神回应。付一桥又一次口不择言之后,周觅提高了声音,提醒他“不许再这样讲话了”。付一桥瞬间将手机从耳边挪开,对着周觅大吼: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周觅舌头打了个死结,喉头哽哽的,眼泪漫上眼眶,终究是一个字都没有再讲,扭过脸不再看他了。付一桥也没有再纠缠,转而继续通话。片刻后,再一次控制不住情绪而破口大骂的付一桥也终于让周觅忍无可忍,她一拳轻砸在付一桥的背上,一句话也没有讲,也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讲,付一桥就把手机扔向一边,一个翻身后就用一只手拽住了周觅的头发,另一只手开始在她身上乱砸。
她是头一回被付一桥打,头一回被自己的男人打,她整个人都是懵的,脑袋来不及反应,感觉身上的疼痛都来得不真实。付一桥打她的头,她的胸,她的小腹,她的后背,甚至她的脸,她开始还用双手遮挡,于是付一桥就索性骑在她身上,拽住她的头发强行将她的身体摆正。后来她就不再挣扎了,流着眼泪,耳朵里听到的声音也更加清晰起来。付一桥一边打她,一边说,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别人骂我,你也骂我,你怎么可以跟别人一起骂我?你去跟那个人啊,你跟他有什么吧?天天在我面前装,你就是个贱货。
付一桥打累了,周觅试图起身离开,付一桥死死掐住她的手腕不准。“你要去哪?”付一桥问,声音里的跋扈渐渐隐去,开始慌张不安。周觅一言不发,以她所能发出的最大力量抗衡。这种反抗再一次激怒了付一桥,他反手就是一巴掌,甩在周觅脸上,接着就是杂乱的拳头和巴掌,密集无序地落在她全身上下。这是最后一拨爆发了,之后,付一桥从她身上翻身下来,坐在旁边点了支烟。周觅抹干眼泪,起身穿衣。她把做爱前脱掉的衣服一件一件往回穿,边穿边觉得好笑,那个刚刚在她身上耕耘和喘息的男人,几分钟后,就变成了对她施暴的陌生人。不,不算,陌生人是无关痛痒的,付一桥刚刚的所作所为,俨然她的敌人,仇人。可他们走到一起,发生种种关系,分明是因为他们想做爱人。
付一桥看着周觅穿戴整齐,他手中的那根烟也燃完了。周觅拉开门的一瞬间,付一桥夺步上前拦下了。他环抱住周觅,紧紧的,然后将她逼回到床前,扶住她的双肩往下压,让她坐下,再张开身体将她扑倒,然后令自己的脸埋于她的胸前。接着,周觅感觉到了付一桥的泪水,他喃喃地说,我只是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站在我身边的,你都要帮我。你怎么可以帮别人,你怎么可以帮别人一起对付我。我爱你,我该怎么去爱你。周觅只是听着,依旧沉默不语。“我也知道,我今天打了你,我们就没有以后了,那我索性把话一次性说完。”付一桥从周觅的怀中举起脸,看着她说:“明天我就离开深圳,没有你,我也待不下去。辞职,明天就辞职,我就走了”。周觅的心里究竟是被扯着钝痛了一下,那一瞬间,她竟然特别害怕付一桥和她就此别过。可能人和人的关系重不过称谓,那一个名头还在的时候,一切看起来都似乎固若磐石的样子。但那个名头不在了,关系就瞬间细了脆了,时间里的风稍稍吹过,便能轻易碎了。
周觅抱住付一桥,从小声啜泣转为嚎啕,她从心底里打算再给付一桥一次机会。这样说可能不够准确,彼时的她没有搞懂的是,付一桥打她,是不怕失去她。而她被打后不愿走,是她怕失去付一桥。所以她哪里是给付一桥多一次机会,她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十几年前的这个夜晚她铭心刻骨,是因为她真的痛了。今天,在这个付一桥缺席的早餐桌上,周觅又将那个夜晚回想了一遍,轻车熟路,想起来顺顺当当,通通畅畅,像在笔直的路上丢出去一块石头,那石头毫无阻碍地超前翻滚,硌得路面生疼。
周觅吃完了早餐,洗碗的时候割破了手。她左手还持着那个碗口豁了一块的旧碗,眼瞅着右手拇指冒出的血,竟没觉得疼。这个碗有很多年了,那时候的付一桥赚得不多,周觅舍不得成套成套地买碗碟,碰到好看的样子,狠狠心只买了几个。那时候的付一桥不知道有没有在心里暗暗发誓要让他的女人以后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反正后来的付一桥是给了她这样的生活。后来的碗碟呀,确实越攒越多,但两个人的日常饭菜,周觅用的最多的还是固定那几个。今天,这只割伤了她的碗是同款里仅剩的,她甚至都记得它的同伴们是如何牺牲的。周觅洗碗时失手掉落打碎了一只,付一桥五岁的外甥女拒绝吃豌豆腿脚乱蹬时打碎了一只,剩下这最后一只,碗口的豁是何时留下的竟不知。如今这日子过得和它们的命运一样,眼看着它变坏,眼看着它消失,却深深无力。
周觅去找创可贴,遍寻不见,她在回想她当时存放时的心境,这样常用的东西难道还会刻意藏着?直到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看到一盒创可贴静静躺在那里。她伸手去拿,却连创可贴下面的验孕试纸一同拿起了。她恍惚了,但好像又同时醒了,她不是为生孩子做过努力吗?但现在付一桥一家人的口里,她是最消极的那个,他们说得她自己都信了。
她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是猛然一下想起了,似乎是昨夜发生之后,她就将自己从事实中抽离了,但此刻一下子又回去了,她又把自己塞回到那个场景里去了。她突然觉得,跟心里的窟窿相比,右手拇指上的口子是丝毫没有必要管了。
付一桥终于做爸爸了,他在别的女人身上如愿以偿了。他把这个事情告诉周觅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坠地两个月了。周觅懵了十几秒,或者可能没有那么久,她扬脸对付一桥说,好啊,我知道了。说完她就起身了,她不是非有什么事情要当下去完成,只是她觉得那一刻她必须要去做点什么,不然呢,她的手要放在哪里,她要以何种姿势站着或坐着?付一桥一把拉住了她,往回一拽,周觅就坐到了他怀里。付一桥的下巴试探着想搁在她的肩头,她有意躲了一下。付一桥便作罢,只管说着。
“木已成舟的事情我不为自己开脱,只是在想,可不可以,我们,还是我们。”
“我不懂。”
“就是说,那个孩子……只是我的……孩子……你还是我老婆。”
“可那个孩子不是我给你的!”周觅几乎是吼出来的,接着是很短暂的沉默,“付一桥,你别欺人太甚。”那个“欺人太甚”脱口而出的同时,周觅的眼泪也决堤了。
“谁给的重要吗?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还重要吗?”付一桥的火气渐渐冒出来了,他的语调逐渐抬高,神情也从躲闪迟疑变得严肃愠怒。“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你搞清楚,是你没给我孩子,不是你给了老子不要!”
怒火和羞愧真是一对好兄弟,但凡一个出现在哪里,另一个也绝不会缺席。周觅无比清晰地看着付一桥的恼羞成怒是怎样旺盛生长着,她一句话也不想讲了,她觉得这日子真他妈恶心。
她甩开付一桥松松环抱着她的胳膊,准备站起身离开卧室,付一桥却比他更快地站起身了。他起立、转身、按住周觅的肩膀往下压,这几个动作连贯通顺一气呵成,周觅便被他死死地摁在床边,以僵硬的姿势坐着无法动弹了。
“你到底想怎样?你不能生,我没有说什么吧?我没有不要你吧?为什么你就不能替我想想?我欠你的吗?你他妈有什么资格对我甩脸子?老子今天明确告诉你,能过就给老子好好过,不能过就滚蛋。”付一桥说完最后一句,把周觅的肩膀往后推一把,周觅就躺倒了。她好像不在乎她丈夫对她说什么做什么了,躺倒就躺倒吧,没关系,她可以再自己坐起来。于是她没有耽误一点点时间,说起身就起身,试图摆脱付一桥的任何身体控制,但她的坚韧固执却没有丝毫悬念地彻底激怒了付一桥。付一桥又狠狠推了她一把,顺势骑坐在她身上,之后便是拽住她的头发使得她的头部无法做出任何偏转。接着呢,她感觉得到那些砸在自己身上的拳头和巴掌毫无章法,乱七八糟,没规没矩。
除了用指甲,她再也没有还手之力。指甲每一次抠进付一桥的肉里,她似乎都能知晓深度,每深入一点,她便觉得堵在心口的石头挪开了一点,直到她觉得可以大口喘气呼吸了,她便停手了,开始放肆大哭。
付一桥也停手了,他似乎才想起来,他身下的泪人是他爱过的人,她现在薄成一只蝶,脆成一张纸,她好像马上就要飞走了,不再属于他了。他在恐惧和慌乱中捉住她的嘴唇,从亲吻到吸吮,一只手解开她针织衫最上方的两颗扣子,另一只手在裙下探寻她的花园。
她的上衣被半褪下来,付一桥在她裸露的、白皙圆润的肩头咬下一排牙印,并用手指进入了她。见她不迎合也并不反抗,付一桥便拉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那里,一点一点引导她,完成了一场真正的云雨。
久违的早安吻又回来了,付一桥一睁眼便把它落在周觅的额头和眼睛,他仿若无事般对她说,早饭我不陪你吃了,你白天去逛逛街,买点喜欢的东西。周觅只是看着他,没有应。
这似乎只是无数个清晨里照例平凡的那一个,窗外的街道上车水马龙,生机勃勃。凌晨也会是照例平凡的凌晨,街道上来来往往着红男绿女。周觅站在窗前,她看着包子铺前照例排着长队,流浪猫儿照例在熟悉的角落觅食,听着邻居家的孩子照例在去幼儿园之前大哭,等来了送牛奶的人照例在八点一刻的敲门。
深圳这座城市,晨曦是属于一些人的,月亮是属于另一些人的;犀利是属于一些人的,麻木是属于另一些人的;灯火是属于一些人的,无依是属于另一些人的;歌声是属于一些人的,呐喊是属于另一些人的。但一些人和另一些人的清晨和凌晨,于他们自己而言,又都是日复一日地照例平凡着,这恐怕就是深圳的公平,是这生活的公平。
周觅打扫完屋子里的卫生,穿上如常的外衣,提起垃圾袋出门了。她到底是没有用创可贴包扎受伤的右手拇指,却把那只豁口的旧碗放进了垃圾袋里。迟早还是要回来给个结局,但现在,此刻起,她只想干干净净地离开这里。
谁知道她留不留恋,反正走的时候,她都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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