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

作者: 一瓶阔落 | 来源:发表于2018-08-20 18:06 被阅读150次

    时已是深秋,天气也有了寒意。车道上落尽黄叶枯枝,新踏出的串串马蹄印也渐渐被掩盖了。树也不很密,只是都落秃了,穿过这片稀林,便是荒土。那是一望无际的土,但地和天分的清楚,黄土灰天。忽闻一串马蹄声,他驱马从林中来,踏碎了落叶,飞驰过土石,冲进荒土,扬起一场风暴,黄沙漫天。林子不远处有个驿站,倚矮石山而座,朝人烟处而向,为进入这片荒土的客人而设。他头戴竹笠,身裹白绸,腰上配着一把剑,正是朝驿站的方向驰去。这一站,是为赴约。

    他下马,分了些许银两给牵马的伙计,道:

    “要走过这片土,喂饱些,再铲些草装好”

    伙计应着牵走了马,他取下竹笠,推门入店,店里已坐了两三个官商模样的,用煤火暖着,但都不是他要见的人。他坐下,也不取剑放置,只松了松颈纱,大声道:

    “温二斤酒,要一斤牛肉,五个饼”

    酒是店家早备着的,不过温的不多,上了一坛在桌上,另一坛便放在脚底下的碳罐旁热着。店外的风声鬼泣一样呼过,他忽然来了兴致,摸向自己的剑,这样的天,在这样荒凉的地上,倒想舞一回剑,剑划过风的声音应当铿锵有力,斩鬼一般斩散这风。他以此想象着舞剑,边拿近一只碗,解开酒坛的布,倒上一碗酒,一口咕噜咕噜进去,放下碗,赞美似的叹一口气。酒进了肚子,仿佛身心都放松下来,他想酒这样的东西大概是世上许多人的药罢。

    店外传来一串马蹄声,接着是马嘶,停下了。

    “牵好!”这声嗓门极大且粗,如河兽呼啸。他知道,那人来了。

    庞大的身躯推门而入,一眼便盯住了落座的他。他起身,脸上已不自觉的展开笑颜,正了身拱手道:

    “白兄。”

    他口中的白兄,正是眼前这位近六尺来高的大汉,却着一身黑衣,系的是红腰带,手拿一把青剑。黑衣直勾勾的两眼放光,大声应道,且迈着步子走来。

    他拿上第二只碗,将两个碗都倒满了酒。黑衣也落座,放下剑,倒了一碗酒入腹中。他飞快的又将黑衣的碗满上,看向黑衣的剑,摸了摸又放下。黑衣擦去嘴边的酒水,说道:

    “信及早已收,事也已办妥,药可抵御风寒,且放心。”

    说罢,黑衣将怀中的两个小白瓷瓶掏出,放在桌上,欲将蒙着的白布取下。

    “不必。”

    他按着黑衣的手

    “兄长的事,我不放心么,只这恩情,怕再无时相报。”

    黑衣并不作答,慢慢拿起自己的碗。

    他眉头紧皱,与黑衣相视,眼睛仿佛要将他炽热的心照射出来,那一碗清冽的酒映出他满是刀疤的脸,清清正正。他想说些什么,但他知道他向来是说不出什么的,有些东西在心中烧的正旺,却卡在咽喉。他只得直身举起这一碗沉重的酒。但他也知道,不必说什么的,只需喝了这碗酒,那个人便会明白。

    他和黑衣一饮而尽。

    盘火在脚下烧得呲呲作响,伙计将菜端来,卤香随着热气升腾。他收下瓷瓶,酒的烈从喉咙直烧到腹中,像舞剑一样痛快。他放了块牛肉入口中,香气四溢,肉像岭南的又像水镇的,卤子却像都城的,细嚼也韧,果然是荒土存的肉。他不仅想起曾经行到近华山,与山脚下小土庙里的一个和尚饮酒吃肉,和尚口中吃进去的和说出来的从不忌讳。他也想起曾经行到边城,白兄与他促膝饮酒。都是令人好不痛快的事。他向来爱结识英杰,也爱饮酒吃肉,豪谈江湖;但他向来是不会停下的,从北到南,从山到海,他要走他的路,即使别去一见如故的友人也要走,因为他是侠。

    胡乱的风在窗外呼呼的吹。黑衣吃着肉,又独自喝了一碗酒,就将热着的酒从底下提上桌,自说道:

    “温够了。”

    待放好热酒,黑衣又将未喝完的坛满上两只碗,碗里的酒也不热了,但冷酒是愈烈的。

    他们一饮而空,酒的烈从喉咙直烧到脸颊。

    黑衣掀开另一只酒坛的布,热酒的气息就飘出来了。香气惹得黑衣不禁深吸一口,黝黑的脸上并不泛红,黝黑的眼睛里却泛光。黑衣手上的疤,因喝了酒而起红,便去挠了挠,但一会子又将酒倒上了,且转头,将目光放向窗外,说:

    “你此去,跨过荒土,向哪儿呢?”

    向哪儿呢?他也将目光送向窗外,灰黑的天像要压下来。

    父亲去世前,唯独交于他一把剑,剑已刃背参差,但光泽犹在,英气逼人。于是他背着这把剑,使得剑以继续流浪。他有时候觉得,这是另一名剑侠对自己的嘱托。所谓剑,不可藏匿于舍中,或隐埋于土下;所谓剑,应当游际于江湖,握在满是缚茧的双手中,亮出日天。他小时候也很崇拜大侠,且心里常常愤慨,那剑走江湖的侠气,广交英杰的豪气,路见不平的正气,是爱侠之人才能理解的浪漫。当他长的像父亲一样高时,就没有谁能留住了,况且,他有他的剑。这些年,每每像是在向上了,又落下来一点,他知道自己没有自古英雄出少年的才华,所以只能狠着一步步的往前,到后来,他忽然发觉,这就是自己的浪漫,剑在握在粗糙的手中,早无了棱感。

    剑啊,你应当是高兴的吧!

    剑啊,你想要去向何方呢?

    他惊愕了,他本该问自己的,却去问一把不会说话的剑。恍然又回想起来了,因为他从不知终点在哪,所以也就不知该去向何处,他只走他没走过的路。

    遇情劫而不惑,食珍馐而不贪,平平众人,谁又能留得住我?

    路无常而不怯,处混世而不惊,茫茫苍生,谁又会等待着我?

    正是那无序的风,乱循的海。在这荒土之后,他未曾想过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地。也许他根本也不在乎,他只需要走出去,到那一块未知的地,再继续去下一块未知的地。他愿今生策马天涯,笑看江湖愁,也享得逍遥霓虹间,悠然桃李园。父亲告诉他,历经千万路,方知众山平。所以他就出发,前行,绝不停下,至于方向?走遍不就是了么。

    只道前缘觥筹交错,把剑舞风;不问后世落花流水,山海平仄。

    独行的侠,你想必不寂寞?

    屋外的风渐渐小了,马儿也不再焦燥的嘶吼。驿店在这荒凉又广袤的地上分明的小,却是唯一有烟气的地方,除了这小块地,都寂静得只听见风声,嗡嗡鸣鸣,不像在人间。店里的客只剩下两个,一白一黑,正对桌豪饮,一碗接一碗,时而大笑,时而叹息,时而兴致一起拍桌叫喊。碗里的肉早已空,碗里的酒却添了又添,豪迈的笑声从店里传到山间,也传到土上。在空气中飘荡的酒香,迷醉了整个店,连伙计的脸也红扑扑的。恩恩怨怨,牵肠挂肚,到再喝不下酒了也说不完。

    兄弟,这一别你我珍惜往日,若缘分未尽,地府中也能相见。

    他骑上马,又踏上了他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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