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矿业大学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顶着“九八五”的旗号,在南三环占了好大一块地,呼啦地铺开成一片。建筑多不超过七层的,若有谁去地三十米以上,许是挂科太凶爬到图书馆十三层的钟楼上准备轻生的。可自葛大爷宣布取消挂科后,再没人肯做这种满是革命精神的事。男女比例确是失调,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南湖寺”。寺里的楼宇从不是东西笔直的,但好歹也有五座公教区,每日开放到晚上十时半许,供同学们随时拎包入住——自习。每届新生入寺,总会强制出够两年早操,每日清晨不是被太极拳的伴乐惊醒,就是被自管会那帮孙子吃补药班的早点名声吓得床单一滩溽湿。常有大三、大四的师兄落下早上双腿抽搐的病根。求学的人,每天晨练后多会往来一、二、三餐间买一碗五毛的冷豆浆就着几丸肉包吃;若是高富帅,又会搂着基友的腰去美食广场刷两份鸡蛋灌饼热热的吃——这都是几年前的旧事了,现在推出羊骨汤,每碗却收一块零五个大洋了——更多的是一些工科男,一手拿着松三的肉饼,一手攥着奶包,腋下夹本电拖、自控之类的书,趿拉着板拖,在上课铃响时呈正态分布不慌不忙的踱进教室。期间有一二夹本绿皮高数的,师姐们会指着他们对学弟训斥:“都是些挂科要重修补考的人!”倘肯早起,是可以去桃花岛上边冒充学霸背单词,边看看文法美女的。如果肯再花一些气力,就能到幽冥湖泛舟或是带妹子去红叶林抓梅花鹿。但是这些学生早起,俱是早上有课,大抵没有这样的兴致。只有些基情洋溢的友人,才勾肩搭背地钻进不显山密林深处的木亭里,带着从地超买来的早点,慢慢的边吃边玩些十指相扣、耳厮鬓摩的游戏。
CUMT一二三教常排了课,教四经常会有“今日有会,谢谢合作”等颇不厚道的文字。于是我大一起,便只身往教五自习。后来有师兄说,教五常有女色狼出没,才从新僧手册上翻到“不建议男生前往教五等偏远教室自习”,没来由为自身清白一阵后怕。教五都是些考研的大神,看门的老大爷看我留着三毫米的军训头,怕被五层的“霸中霸”认出大一新菜赶将出来,但好歹有一部络腮胡子,更兼面相凶恶,就在四层的学霸大军中寻一个座吧!学霸们虽然稍较容易说话,但喜欢夹杂不清的女施主也有不少,她们往往看你独身一人,便会神鬼不惊的坐在你身旁;而被拒绝后,又立刻转而向你推销“各种英语报纸”、“转让考研听课证”、“充50送1050”等等。在这种碎碎念下,安心自习多半是不可求的。所以过了几天,看门老大爷怕我不守寺规,做些伤风败俗的事出来,就劝我别来了。幸亏我跻身于大信电帝国,他与我导员有些情面,边给我指了一间“基佬专供”自习室——教五A407。我就在此间找个临窗的位置,每天只是闷头自习。虽然“基佬”环列,稍感恶心;但总觉得没了女施主们的撩拨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有些抠脚大汉,扪虱清谈;还有些人老嗝出铺面的包子气味,教人舒爽不得。只有孔乙己来自习,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来自习而唯一不带书本的人。他总是从兜里翻出一份纸笔,用纸一面将桌椅擦净,宛然高富帅的模样;再将纸展平,便是学习的家当了。他身材高大,青白脸色,远远就能闻出一股“大宝”的味道;鼻孔时常悬着一些晶莹的清涕,一头乱蓬蓬的油腻长发。穿一件耐克衫和一条杰克·琼斯的牛仔裤,似乎是脏了晒,晒了又穿的状况。他对别人说话,总是满口“高清”、“无码”,教人半懂不懂的。孔乙己一到教室,所有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又通宵下片了吧!”他答不出,只是掏出纸笔,将桌椅擦了又擦,便要坐下。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抄人家实验报告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上节单片机实验,我分明看见你把别人的名字都抄上了。”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剽窃报告算不得抄袭···复制一下,能算抄吗?”接着便掏出手机,嘟囔着满口难懂的话,甚么“波多野结衣”、“苍老师”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教室里充满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是矿院的高分男,大二时转到信电学院,还继续着矿院的放羊式生活,虽说数学底子雄厚,但终究挡不住工数、电路、数模电、信号一番轰炸;又不敢期末时堵老师,于是挂的上吐下泻,弄的连学位证都保不住了。幸而他电脑里藏着1TB的倭国小电影,每天在贴吧里叫卖资源,换几个钱作为重修费。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通宵下电影、打游戏。做不了几单买卖,便不能早起和买家接头交货,索性连人带U盘一齐失踪。如是几次,敢向他求资源的人也没有了。更有人堵到宿舍口索要U盘,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尔跑教五自习室来躲债。但他在这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专心玩手机,不像其他情侣大秀恩爱;间或睡一两觉,也从不打呼。
孔乙己玩过一节课的手机,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孔乙己,你当真有泷泽的种子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语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上次你在贴吧里说有泷泽萝拉的资源,分明挂着KBS歌谣大战里李贞贤的截图?”孔乙己立刻显出局促不安的模样,脸上漾起了一抹红色,嘴中喃喃着“蒙太奇”“长镜头”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同学们也都哄笑起来,教室里充满暖人的快活气息。
孔乙己在这时候,我也会放下笔附和着哄笑。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些什么,但总之显得很专业的样子。孔乙己知道他们都是搞基圣手,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不断地摇微信、逛陌陌。有一回我去过洗手间,在大厅里小伫,被他撞见,便对我说道:“你英语过六级了么?”我略略一点头,他说:“既然过了,我便考你一考···matlab中的函数ABS是什么意思?”我想,小爷我单片机原理也考了90+,你也配靠我么?便转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这些函数应该记着。将来工作了,好唬单位上那群小白。”我暗想现在还整天用会编写程序,一张口就被C++的嘲笑为汇编狗,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答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取绝对值吗?”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智能机的屏幕,点头说:“对呀对呀!ABS有16种汉语含义,你知道吗?”我愈加不耐烦了,拍拍屁股走远。孔乙己刚从手机上百度出,想拿给我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了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班的女师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孔乙己便给她们讲些猥琐气的笑话。可是这群女施主听完笑话,仍然不散,眼镜带着绿芒盯着孔乙己。孔乙着了慌,伸手捂住前胸,弯下身子说道:“我搞基,我已经有基友了。”直觉脸色发烫,便又自圆说:“龙阳与断袖,君子固所爱。”于是这群师姐都在笑声中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次,大约是第十周前的两三天,前座的林昌林悠悠的自习,从腋下捉到一只虱子,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我三张坐标纸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在写实验报告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在校医院装死呢。”林昌林说,“哦!”“他总仍旧是通宵下片。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守着电脑下一部100多G的合辑。矿大的网速,耗得起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觉得等不到下载完成了,准备爬床上睡觉,睡之前先吃了一锅海带汤,又打了会祖玛,再开大蛇无双拿着天舞武器刷了大半夜。”“后来呢?”“后来23寸的LED显示器吐了一屏幕。”“吐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在焊LED点阵来修屏幕罢。”林昌林也不再问,仍然悠悠地捉他的虱子。
十八周过后,复习一天紧比一天,看看期末考试临近,系部出题的鸟人又要砍我们一刀;我整天埋头书本,也须高强度复习了。一天的下半天,教五A407里只有几个同学,我正纠结于电磁场的边值问题,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给擦个座。”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站起来向后一望,孔乙己就在我后排站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还是那身行头,不过收拾得极为潦草,好像刚跟女朋友亲热过似的,手里提着笔记本;见了我,又说道,“给擦个座,没带纸。”林昌林回头来,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我三张坐标纸呢!”孔乙己很无奈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我们组电子综合设计,要交实物,我来这里仿真下。”那个同学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通宵下小电影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没通宵,眼睛怎么这么红?”孔乙己低声说道,“美瞳,美——美……”他的眼色,很像恳求那个同学,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同学,便都笑了。我掏出纸巾,给他擦了个座。他从包里拿出电脑放在桌子上打开,放眼看去,原来是在打连连看。不一会儿,他打完游戏,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灰溜溜地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二十周,林昌林捏着虱子把玩说,“孔乙己还欠我三张坐标纸呢!”到第二开学,又说“孔乙己还欠我三张坐标纸呢!”到期末可是没有说,再到开学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看见——大约孔乙己的确跟女施主私奔了。
——两江盐运司·《大学生孔乙己》
中国矿业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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