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杨,字勋正,小字巨基,魏国龙城人也。
杨门者,三晋望第也,累及科第者莫可胜数。甫讳昌龄,字松寿,市之儒商,善治田产,乃至僮仆逾千,屋舍延绵。裳锦衣裘,彩如南浦之云;甘食厚味,美竞陈王之宴。富倾三晋,樵珊瑚而为薪;势压关内,碎琉璃以作乐。
久无嗣,焦灼甚。四十六年秋,于中庭获鹊卵一枚,色分五彩,神异殊常。令疱妇烹之以献其内,期年,得勋正。甫喜,念于杨树获卵,遂名之以杨,所以字勋正也,是得志于有司之寄。
甫年五十,无病将卒,及卧身床榻,唤妻子于侧,嘱之曰:“天不假年,今赴黄泉;荦荦之家,知汝难守,富贵岂足惜,所挂唯妻子。吾身既没,果有难测,薛地高安阳与吾倾交义气,微斯人,不足全吾脉。”勋正时年四岁,懵懂浅谙事,坐床侧,呱呱而泣,甫执之云:“造化等不及,无能睹儿之壮也。他日见高郎,当以父礼事之,切记!”意极拳拳,是夜乃辞。
杨氏香火广衍,其甫弟兄亦众。一抔之土尚新,而各谋异爨之志。勋正尚幼,娘素怯弱,争之而不胜,且羞且恚;又念亡夫甚笃,日夜哭泣,哀毁骨立,未几,衔恨而终。
勋正特以宗嫡故,分润最厚,然钟鼎之盛,一日尽隳。乃至田舍之亡,僮仆之散,亦不可究察矣。止一老仆,历事三代,苦心操持,以全家门不坠。勋正五岁能晓事,喜闻优伶;好古道,有热肠,月施粥布者三。凡困厄之徒,穷馁之众,但有所求,悉开仓廪,随之择取,曾不惜价值几何。士林赞曰“三晋小孟尝”。如是两载,有坐吃空山之尤;而勋正酣玩岁月,少谙诗礼。老仆从甫所嘱,变折田产,携之东访安阳。
至,安阳以故人遗子,甚怜之:衣服饮食,或优己出。杨聪颖绝伦,迥出尘表,日诵千言,记览如神。宴会宾客,安阳每抱之膝上,其钟爱也若是。然训教肃严,作为文章,则令二子衣短褐青襦,伏于几下,每少怠,则以尺戒胫。及壮,文学渊博,冠于当时;拜揖甚野,束带亦古。
勋正幼长衣冠之家,然不嗜口腹之欲,食常无肉。尝一餐唯韭炙韭花。安阳见之,谓门人曰:“噫!勋正子一食十八种,吾门皆不及也!”。人问其故,云:“二韭十八。”一门俱笑,而面有赧色。
特好华服美饰,龙章凤质,每揽镜垂顾,不能自禁。又喜沐浴,好焚香。其于彭城读书也,每晨起必焚香一炉,以宽服罩之,出则手束两袖,坐定荡衣拂袖,郁然满室生香。丹东臧鹏,字奋举,丰肌便腹;象州杜胜勇,字子路,瘦骨如削;胶南崔焕龙,字伯起,喜焚纸而闻墨臭,此三子俱与勋正友善,时人遂有谚云:“臧肥杜瘦,杨香崔臭。”
性疏浚好酒,常暮出饮酒,晓醉而回。仆焦忧无措,又以年渐长,不得面斥其过,请安阳言之。某日晨归,为安阳所遇。问之:“何以宿醉,姿态低昂。”杨对曰:“黍成头低,麦熟头昂;心存社稷,所以低昂。”安阳赞其妙对,占辞敏速,遂不复问矣。
《南湖玩笑录·饮中四君子·杨组织》载:[朱枫、杨杨、彭伟、雷荣华皆以擅饮闻名,并称“饮中四君子”。杨杨,性狂俊,使酒任气,诸生慕其容止而许之。曾日饮数升,略无醒时,蹒跚于小南门外,遇臧鹏出,道狭巷窄,势极艰难。杨睥睨良久曰:“汝臧奋举耶,何肥且痴?”臧缓缓出而对:“汝非杨巨基邪,何瘦而狂?”杨杨捶腹长笑:“瘦已胜肥,而狂又胜痴矣。”
有“杨彤”,酒家女,容光焕丽,超迈俗伦,杨与诸生皆垂怜焉。每出事沽,诸生莫敢逼视,或缄口而顾左右,或哄论而嘲彼此,独杨自酌若寻常。刺之则慨然自认,罔顾俗论;又私谓仆曰:“置所爱于人怀,已远君子;勉欢色以谀他,何近小人!”坊间甚美之。
杨熟稔三教,博通九流,然每至酩酊,常失淡静。有一老佣,雇使久之,醉则恶斥,解酲复指使如故。或劝:“是佣非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受苦也若是?”佣则对:“愚岂不知,但爱其才学博奥,以此恋恋不能去也。”果事之终老。]
勋正东宿二十春,而难改乡音,清谈议论,常吐晋俚。而东乡缙绅多陵慢之,郁郁乎抱怅于怀,意将西归。崔焕龙等众践之于南湖畔,勋正名夸饮量,诸子必欲其醉。自朝至暮,衔觞三百余杯,勋正跼坐而饮,不笑不语,雍然峨然,终日无怠。
将溯黄河而西,安阳置绢二百匹以遗,又择二婢齿音雅正者赠之。及登舟解缆,发迈在睫,叹曰:“意气今西!”
过洛阳,宿逆旅。有生恸泣请进,陈曰:与友游历至此,友病遽而没,钱帑虚竭,难料身后之事,寒尸城北,闻君高义,特请相助耳,期十日而还。勋正尽取绢二百以助,略无难色;仆固止之,勋正曰:“噫,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十日爽期,复命西行,决然无恋意。而风浪特疾,舟轻难禁,乃徙巨石镇之。至龙城,无余赀,徒然一仆二婢一石而已矣。遂携舟石立于东市,手书“勋正”以质钱,一郡争相往之,竟得铢五十万。时人号曰“伏波石”。
勋正既得赀财,转运煤炭、蓄养牛羊、又善佳酿,酒味醇美,世间所绝……凡此种种,不胜枚举。三年得利无数,求田问舍,仆从益众,往赎旧石立中门,谓为“伏波府”。五年,安阳作书问之:"前时赠婢,今君家语音正否?"答曰:"婢少,家人多。非惟不能正音,反使二婢顿晋腔。"
勋正妻汝南张氏,张名旭,性灵跳脱,恍非人间物。勋正荣宠备至,未尝以寒贫欺之。妻尝得喉疾,期期然失丽声。勋正遍访医卜,手调药石,徒然难复。乃取《本草》一卷请妻读之,每至其所不能言者,辄录之,合药煎之,服之须臾而愈。
有子名杨师我,字崇道。质隽爽,有干才;而不喜修饰,常缊袍敝衣,未审垢净,杂然仆从中,人竟不能识之。
庭中有合欢树,妻所手植也。既合卺,妇常坐树下织绩,勋正衫袜,皆自手置,勋正于是稍惜物力。后四十年,株根磅礴,枝叶葱郁,而妻已逝数载。又遮蔽日光,室多幽晦,门人将斫之,勋正语:“妻尝树下坐,不许去!”胶漆之亲时,妻尝笑曰:“当以此木,为君墓树。”七十六年霜降,雷殛之,枝叶狼藉。勋正抚树而泣曰:“门前但看合欢花,也须各有归根树。”夜惊忧而亡。
勋正年迈古稀,渐觉胸中有秋气,抑抑不能超拔。尝一语子云:“当吾之死也,可伐庭树为棺。”殁,果得彼木椁之,葬在太行西郊。
——两江盐运司·《世家第一·杨组织行状》
左一 · 杨组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