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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后的第二周,雨还是没有停,淅淅沥沥像缠绵悱恻的情绪,空气中氤氲的潮气,让很多北方人叫苦不迭。
在一片嘈杂欢愉声里,我收拾好了电脑桌面,开始盯着眼前一整块的落地玻璃发呆,无数细小的水珠串成了线,流淌开来,一道道的像纵横交错的轨道。而5分钟以后我会坐上地铁,在2号线的终点下车,再换乘9路公交往郊区方向一直到底站,荒芜冷清,它却有一个洋气的名字,叫塞纳左岸。
而我会在雨夜的塞纳左岸,送别我最好的朋友,周末。
房东罕见地开车来接我,一下公交,就听见不远处老普桑沧桑浑厚的鸣笛,他探出正圆形的脑袋,拼命朝我挥手。
“怎么样了?”我取下厚厚的棉绒帽子,压在他的耳侧问道。
大头张皱着眉头,微微撇了撇嘴角,又深深叹口气,不太好了,这会又不清醒了。
一路无言,十分钟左右的车程,像是电影里慢放的特效,一帧一帧闯进眼帘,又蛮横地塞进脑袋,黑魆魆的数不清的树,瘦削嶙峋的电塔,和一张一张诡异含笑的脸,飞速掠过,络绎不绝。
剧烈的晕眩,带来一阵抑制不住的恶心,我在打开车门的一瞬间吐了出来,翻江倒海的思绪和肠胃,使我一时间靠扒拉着车窗才勉强站稳,脸上也早已涕泪横流,无暇顾及。
屋子里亮着昏黄的光,有整齐的低语呢喃,房东的父亲老张换上了教会的衣裳,在矮仄的楼梯口侧身迎我。
“进去吧,他就在等你了。”平素暴戾的老头此刻平和的语气,使我松懈。我才明白,刚刚穿过的路口,树木,河流和人物,是他的整场旅途,而尽头正是这场盛大沉闷的告别。
房间里教友们在不停地祷告,仰面朝天的周末已无力说话,只是嘴唇不甘地翕动着,瞪圆了眼珠瞥向衣柜旁的一只暗红色的木匣子,我会意走了过去,弯腰抱起,还未回身,就听见大头张一声尖锐压抑的低嚎。
尔后是冰冻一般的寂静。屋子里的人全部退了出去,社区义工们鱼贯而入,熟练又冷漠地带走了周末的一切。
空荡荡的和多年前第一次来时一样,空荡荡。
2008年冬至夜,我被一辆破旧不堪的三轮车拉进了塞纳左岸,周末一边卖力地瞪着车,一边还回头拍打我被冻得僵硬的脸,生怕醉酒的我冻死过去。
彼时,我们刚认识不到一个月,在过江的轮渡上,因为都穿着识别度极高的校服,互认了校友。我看见他发过来的验证消息,戏谑地调侃,材料学院的啊,王牌啊。
他不好意思地推了推明显快散架的眼镜,说你也不错啊这位生物工程的校友。我忍俊不禁,握住他伸来的长满冻疮的手,一阵横风袭来,船身摆荡几乎把我们甩进江里。
下船后,他急匆匆跑向公交站台,那是最后一趟能开到他公司的班车,终点是一片乌烟瘴气的化工厂。
他如愿跳上了车,靠窗坐下后又拉开玻璃,冲着我一边挥手一边喊:
等我租了房子,请你到家吃饭!
我笑着告别了这位有点自来熟的朋友,一头扎进了涌动的人潮,初入职场的局促,现实理想的落差,都使我焦虑,疲惫心态下自顾尚且不暇,早就把他忘在了脑后。
冬至前的一周,周末发消息邀我一起过节,他年迈的外婆到武汉看病,张罗着包了一冰箱的饺子。
我满口答应了下来,却在当天的中午被组里的老人们怂恿着请客喝酒,庆贺转正。年轻且希望被认可心态驱使,半推半就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对每个人都编织着言不由衷的感恩词藻。
我用仅存的意识付了钱,最后彻底躺倒在公司楼下的灌木丛里,昏睡过去。周末开始疯狂地给我打电话,直到一对过路的情侣听见了声响,接通了电话,他匆匆打车赶了过来,那是他二十四岁生命里的第一次奢侈出行。
那晚特别漫长,他扶着我拦车去塞纳左岸,但没有司机愿意载烂醉如泥的我;周末不得不磨破嘴皮,借了隔壁肉铺拉生猪的三轮,载着我迎着寒流骑了三个多小时才到他租住的房子。
后来我几乎每一年的冬至都和周末一起,我说感恩有你,他就抿嘴笑,端起酒杯说,都在酒里了,干了。
一夜无眠后,我疲惫地收拾了所有行李,站在塞纳左岸小区的门口等车,七点多的时候大头张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递给我一沓钞票,说这是剩下两个月的房租,想了半夜也不能拿这糟良心的钱。他又主动提出送我去车站,我们各自沉在情绪里,一路无言,车开得特别慢,过不多久我将坐上绿皮火车,带周末回他鲜有提及的家乡。
车到运城足开了20个小时,我一边改第十五版的项目策划,一边翻看周末留下的匣子。
除开一张老旧的存折,剩余都是他从学生时代到工作以后,历年的获奖证书,有成绩上的,也有品德上的,我曾笑着调侃他是不是证书收集控,他只是乐呵呵的低头摆弄,不争不辩。
匣子的最底层是一叠信,未寄出的信。
火车即将到站前,我的策划书也终于完成了再修订,一阵怅然后,用鼠标的右键选中了重命名,恶狠狠地把第15版改成了终版。
收拾好行李,我需要下火车再转大巴,去到一个叫吉县的小城,天微微擦亮了,苍白的月亮和金色的太阳远远地分据着天空,吉县,多好听的名字。
在从县城去村里的路上,我接到部门主管的电话,他表达了对策划终稿的看法,只是情绪激动,全程咆哮,幸好山里信号不好,断断续续地,最后只听见一句“垃圾,重写”,就终结了彼此简单无效的沟通。
摩的在并不平坦山间土路上蹦来蹦去,穿过一条条野草横亘的小路,终于在午间到了半山腰的村子,一副荒凉破败,毫无生气的景象。
在村里老人的热心引领下,我找到了周末家的祖宅,土坯的房子,坍塌得只剩下两面墙,低矮的围墙早已被满地的野草掩没。
唏嘘过后,我不得不借了老乡的驴车,接着往山顶走,远远看见孤零零的一座房子,那是周末母亲的家。
到了一处陡坡位置,驴也罢工不肯再走一步,隔着上百米就看见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牵着孩子站在庭院的门口。忽然间,就有万千情绪喷涌,或许,这就是血脉亲情的神奇之处吧,也是这对十年素未谋面的母子,在世间最后一次的心有灵犀。
我把装着周末的盒子交给了她。周末的母亲颤巍巍捧着,涕泪纵横,呢喃了好久听不懂的方言。
我弯下身子拍了拍女孩的脑袋,乱糟糟头发枯黄飞扬,营养不良的脸蛋上却又藏着一抹不羁。她接过哥哥的存折,转身仰头看向不住哽咽的母亲。
她们一齐送我走到驴车前,庄重虔诚地告诉我,耶稣爱你。
再回到吉县县城已是天黑,火车站不远处的星巴克同时也做牛肉面和黄焖鸡米饭。
对面的女孩穿着白色干净的裙子,戴着鸭舌帽,压到只能瞥见睫毛,桌子上是两杯冰美式,我把周末心心念的匣子递给她。
她朝我打了一个表示疑惑的手势,我这才知道周末的芣苢是个聋哑姑娘。翻过一堆荣誉证书,芣苢恬然笑着,在手机上写,他还是那么勤奋,努力,优秀。
之后,她开始看那些未寄出的信。
2000年的夏天,全县运动会,周末站在1千米跑的起点,芣苢和屈指可数的几个朋友在看台上焦急张望。在震耳欲聋的呐喊助威声里,他并未受到鼓舞,反而头晕目眩,连续两次抢跑,最后被取消参赛资格,也失去了减分进县中的机会。此后,他便失去了心态,失去了运气,每逢重大考试都一溃千里,如此往复。
这一段周末给我讲了无数次,芣苢打字问我,他还好吗?
我在回运城的路上,给她回了消息。
又是一个冬至夜,我开车进了塞纳左岸。
窗外淅沥沥下着冷雨,我躺着沉沉睡去,做了一个柔和漫长的梦。
我梦见在自己在偌大的看台上。阳光很好,均匀地洒在每个人身上,12岁的周末选手,披着霞光,高举双臂,指着雀跃的白裙少女,笑着,第一个冲过了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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