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的余热

作者: 常结巴讲故事 | 来源:发表于2021-01-27 07:23 被阅读0次

    火车厢,公共场所,是个最要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地方。

    对面座位上的一对儿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坦然地亲热。

    此刻女的正把一双脚放在男人怀里,袜尖上还有一只小洞。男的一手夹着纸烟一手轻轻托着那双脚,毫无顾忌。仿佛他前后左右站的坐的都不是人,是一截截没有眼睛没有耳朵的糟木头,是一块块披着五颜六色苔藓没有感觉没有神经的花岗石。

    他愤然扭过脸冲着窗外。

    窗外是单调的田野,三月来了,仍然嗅不到春的气息。光秃秃的树,赤裸裸的地,空旷的天空。只有前边一抹远山,蒙胧胧泛着黛色,给人以美的联想。而终于走近了,却又一样的荒凉。

    他看一会儿就觉得乏味,又扭回脸闭住眼假寐。这时一股奇异味道朝鼻孔袭来。有点儿象五香花生米,又有点象北京豆豉。

    他睁开眼,见那女人正把身子和男人倚在一起,翘着二郎腿,那只小洞正对着他的鼻尖晃来晃去。他皱起眉头。

    女的很年轻,也就二十几岁。皮肤细嫩,打扮自然很入时,披肩发,紧身羊绒衫。一条牛崽裤把所有的曲线都衬托出来。是个受看的女人。男的胳膊很长,从后边揽住女的腰。女的在男人的臂弯里扭来扭去。一会儿,羊绒衫下面隆起参头大小的一处。女人不动了,闭住跟,静静等着。那隆起便慢慢上移,一直移到女人的胸部。

    他才知那是男人的手,他再一次扭过脸去朝着窗外。

    窗外天暗了,土地、树木、天空都混为一体,无法分辨。只有对面两位情侣的动作映在玻璃窗上,清清楚楚,顽强占据着他的视线。

    他看着他们,身上忽然感到一阵燥热。血液象只激动不安的小兔子在血管里撞来撞去,双腿微微发抖。他觉得自己很可笑。那对年轻人的目光,仿佛正通过玻璃窗的折射盯着自己,笑眯眯的,带着挑衅。

    老家伙,怎么了?四十大几还来这一套?

    四十大几又怎样?别以为这是差不多该进火葬场的年龄,等你自己活到这个年龄看。哼,有什么了不起!他也通过玻璃窗用蔑视的目光回敬一眼。谁不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我敢打睹四十几的人都经过二十几,都有过自己甜蜜的夜晚,有过月光下朦胧胧的小树林。

    她如今怎么样了?他脑里突然闪现出这个问题。

    多年没想到她了,唉,日子过得忙忙碌碌,来不及咀嚼来不及回味。

    听说她就在前边不远的那座工矿小城的矿务局医院。小城紧傍黄河,过了黄河就是宁夏。

    当年怎样和她分的手,她怎么就流落到这个偏远地方,已说不清楚。人生路上许多事你都说不清楚。比如你长了一辈子头发,由黄变黑,由黑变花,有一天还要脱。你能说出它是哪一天变的?

    哪一天那些令人沉醉的时刻,那片月光的小树林不会记,永远不会忘记。

    火车胡乱晃着向前,一座座车站过来又过去。车窗外隐隐绰绰闪过一些房子,有时高楼林立灯火辉煌,有时又零零落落暗淡无光。如果我在乌海下车怎么样?他问自己。见见她。一起咂摸咂摸当年的日子,那一定是很有滋味儿的事。

    来来回回经过小城不下二十次,从未有过这想法,今天想了,非常非常想。但他立刻又觉得自己荒唐。怎么,在这把年纪还要弄出点儿风流韵事?过去的只能让他过去,他告诫自己,事到如今一切想法都只能让人觉得好笑。

    当初真不该轻易放过她,生活本来该是另一种样子的。可惜错过了,当面错过了。命运的列车已使我们停靠在同一站台,结果呢?呜地叫一声又各自开走了。沿着单调冰冷的轨道,一站又一站向前,再也不回头。

    可是话又说回来,火车也不是一去不复返的,就说这趟169,到了银川不也往回踅吗?

    当列车广播员告诉旅客前边停车站是乌海时,他不再犹疑,果断地站起来从衣架上取下旅行包。屁股刚离座位,女人立刻把两只脚伸过来。他回头看看那袜尖上的小洞,洞里那颗气味芬芳的花生米。女人意识到了,白他一眼,并不把脚缩回去。

    他走在乌海大街上。与其说是街,不如说是条宽阔的巷,行人稀稀落落。狂风扬起沙土扑头盖脸吹来,他睁不开眼睛。在这样的年纪顶着这样的大风去拜访一个二十年前的恋人是不是有点过了?他再一次问自己。

    想立即来个后转弯。但是两条腿却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步子轻松富于弹性,好象身上每个细胞都充满年轻人的活力。他好久没有这样潇洒的感觉了。二十来年没有变化的日子已使他忘却风流倜傥是怎么回事。

    按说呢,妻子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下班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忙那几项永远忙不完的家务。他就是受不了她的唠叨。不是埋怨钱不够花,东西长价。就是抱怨孩子不学好,不听话。老大老二如何打架了,老三老四怎么学抽烟了,反来复去没完没了。这次临出门还怪他不拾掇菜窖,“你瞅你瞅,菜全烂了,买时三分五,这一撇一扔还不得八分……”他很纳闷,她就不能换个让人感兴趣的话题?哪怕只一次呢。要不就抱怨你总出差,进家屁股没坐热又走。可是,你真的连住三天试试,能烦死。自己在外边大半年好不容易积横起来的热情,常常是一进门就给浇个冰凉。

    她不这样,从不说让人冰凉的话。她只说那些滚烫滚烫的语言,跟她在一起你会情不自禁燃烧,情不自禁地头脑发热。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今天他才痛切意识到这些年活得多么庸俗多么无聊,平淡得多么可怕。

    “有的人死了,仍然活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这是一位伟人说的。自己就是。活着,可是已经死了。

    他一路上在脑子里描绘着她的形象,她的风采,连她当年来热时的习惯动作都回忆起来了。他朝每个迎面走来的人微笑点头,风沙凌厉地打在脸上,有如亲切的抚摸。使人舒服。

    他找到矿务局医院时,医院已经下班。挂号室的小姑娘正打毛衣。开始颇不耐烦,后来听说不是看急诊而是找人,找一个跟她关系挺不错的人时,便换了一副面孔。来自拿起电话询问,从妇科门诊到妇科病房,最后回答是回家去了。“家不远,就在医院墙后头。”小姑娘说着扯下处方笺给他画地址。

    地址画得准确、清楚,几分钟后他已站在她家院门口。他的心止不住地狂跳,那只小兔子又在血管里撞来撞去了。妈的,怎么回事,你又不是小伙子!他已改骂自己。

    院门是厚铁皮的,年深日久生了锈,但看上去仍然坚固严实。在不高不低处开了一个小方洞,刚够伸进手去开锁或拉插销。说话的声音从这个方洞里飘出来,毫无疑问,她在家里。

    她见我会怎样?一个不期而至的客人,一个不同寻常的客人。他张开五指拢拢自己业已稀疏的头发,又使劲咽口唾沫,确信喉咙十分清利之后开始叫门了。

    “家里有人吗?”音色竟象年轻人般圆润,他自己都吃一惊。

    里边没反应,说话声继续从那个方洞里飘出来。他清清嗓子又叫一次,仍然不见有人开门。看来优美的音色不能解决问题,有时还需要一点高分贝的噪音。于是,他捏紫拳头在铁门上捶几下,又捶几下。

    “来了来了!”一个气势汹汹的女高音,从小方洞飘出来,尖利、刺耳,铁门声跟它比要算优美的音乐,铁插销哗啦响一下,铁门吱地开了。一个女人胸袋探出来说,“老张也不知道死哪儿去了,进来等一会儿吧。”就扭身径自回屋了。

    他怔怔望着女人背影,那粗壮的腰身怎么也无法跟记忆中的她统一起来。迟疑地迈过门槛,院子水泥抹地,墙角堆两三个花盆和一堆烂菜帮。屋里也是一堆白菜。女人坐在小板凳上只顾忙自己活计,“今年不知抽了什么疯,热得这么早,紧拾慢拾菜就烂了。你瞧你瞧……”

    现在可以肯定是她了,说话时象孩子似地嘟着嘴仍是当年样子,只是不如当年鲜嫩。这是没法的事。随着时光流逝,头发由黑变白,腰肢由细变粗,皮肤由光润变枯干,谁都不能幸免。

    只有性格不会变。秉性难易嘛。而她最可贵最招人怜爱处就是性格。现在嘟着嘴,是因为还没有认出我。你会认出的,你不会忘记的,他微笑地看着她,听她对天气、对丈夫、对孩子,对白菜尖锐生动的评价。

    瞧,她抬起头看着我了,怔怔地,疑惑、惊讶、喜悦三种神情已依次从目光里闪过。

    认出了,她认出了。泪囊在抽搐,激动的泪马上就会泉水般涌出。

    她已扔掉手里的菜从小凳上站起,就要象当年那样扑过来,炮弹似的撞到你怀里,他连忙站稳脚跟,张开双臂,准备迎接激动的一刻,倾听那独有的,妻子永远说不出的滚烫语言。

    她果然扑过来撞他一个趔趄,然后用前襟擦擦手,拉他坐在椅子上。看得出她高兴,由衷地高兴。“你——怎么会是你,做梦也没想到,”她颠倒四说着,直用袖子擦眼晴。

    他兴奋地看着她,她手忙脚乱收拾着地上的白菜,由于过份激动,两人一时竟没了说话的题目。

    “你......比当年壮多了,”他说。见她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粗壮的腰身才发现这话说得很蠢。

    “咱们一分开你马上就结婚了吧?”话一出口,他又发现错了:不马上结婚还等你十年八年?果然她又脸红了,“不,半年以后才结的。”

    他不收轻易张口了,他没想到跟当年的恋人谈话是件挺不容易的事。但又不能干坐,他大老远跑来可不是为了干坐的。

    “孩子大了吧?”他谨慎地问。

    “大了怎么样,越大越操心!你看,里里外外就靠我一人,老张从来不管孩子的事,每天饭碗一撂就去打扑克!”“去年老大就没考上学,又托门子又送礼将将巴巴找了个大集体,今年老二又坐家里了你说怎么办?下边老三老四小五没一个成器东西整天跟街坊里那帮坏小子混一起不是打架就是抽烟老二那天说他们同学请了家庭教师每天晚上补课我说我跟你爸就挣这俩钱糊上嘴就不错还请家庭教师?你说现在钱怎么不经花拿出两块钱啥也没买就光了就象纸见了火扑儿一下就没了这哪是吃菜简直是吃钱二道贩子挣钱挣红了跟恨不得把人活活吞了!秋天买了二百斤土豆舍不得吃一顿饭才放那么一两个这可好一眼没招乎到长芽了你说吃呀还是不吃你再看这白菜买的时候就三分五这一撇一扔还不得八分我早就说你们把菜窖拾拾没人理你瞧钱就这么糟蹋了你再看这灶它没个好烧时候外头刮不刮风它就倒烟那天我说孩子他爸你就少打两把扑克行不行……”

    他惊讶地端着茶杯,听着极熟悉的语言没有间歇,没有停顿,连词造句规律都和妻子同出一辙,就象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

    她双手紧抓着他的胳膊,唯恐他逃掉。小嘴嘟起紧对着他的脸,高节奏高效率地工作着,嘴角直起白沫。

    他瞅准她两个长句之间喘息换气的一霎,赶紧起身告辞。她可怜巴巴拉着他的手,恳求他多呆一会儿,哪怕一小会儿,她还有一肚子烦恼没来得及说,再不说就会憋出病来。

    他指着表说实在来不及了,下一趟火车只有十五分钟就到,然后就仓惶逃出火门。走出老远还听到她抱怨院墙早该袜了,谁也不伸手。

    他回到火车站,在候车室转了三、四小时,终于等到下一趟车开来,他又坐在车厢里了,车厢里依旧那么拥挤,对面座位又有一对年轻人在眼皮底下接吻。这一次他坚决闭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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