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约》里，上帝的七日原本天地混沌，上帝说要有光便有了光。《庄子.内篇》记述了南、北海帝儵与忽相遇于中央之帝浑沌，因其善待，报之以德，为助其视听食息而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然彼“馄饨”之发轫却因浑、屯两氏匈奴部落扰边，冬至日食以“汤饼”泄愤，取谐音名之；故又有“冬至馄饨夏至面”一说。唐代以前馄饨、水饺并无分别，有馅料的面食曰之“饼”，入汤，则曰之“汤饼”。至于是否出自西施之手，传说更多是后人的附会。馄饨是通常的叫法，南北咸同，部分有别，如四川有“龙抄手”，新疆之“曲曲”，广东的“云吞”等。然食事一道于华国，过了江到了南方，总如琼花突放，归鸟噪林，臻然妙境。
我记忆里的春天，总是风摇柳絮，与愁丝粘连。常被锁在家中，隔一层窗玻璃，看户外“西洋景”。在很多职司未被罢了的70年代，小馄饨是被挑着，串于街巷售卖。不饰漆水被挑着的木柜两端形同书桌，显出洁净。一边是喂着炭火的煮锅，一边是面皮、馅料，现煮现卖。单根筷箸点肉馅，沿对角翻转后左手揉捏一下，呈小团状。沸水两滚出锅入蓝边青花瓷碗，清汤、猪油或是芝麻油，着葱花或者青蒜末，加虾皮、紫菜、蛋皮丝，细盐及胡椒粉——齐活。小馄饨基本是以猪肉馅为主，熟制过呈胭脂红，隔一层薄如蝉翼的面皮，晶莹剔透。也有牛肉馅、羊肉馅，讲究点那就得用黄鱼蓉、刀鱼蓉制馅了。小馄饨的极则辄是用剔骨的生黄鱼肉及菱角粉制皮，用母鸡油烹炒大闸蟹黄蟹粉和上猪肉为馅料，却不是平常人家可以受用。至于老鸭汤馄饨，其实是两种食材混搭，别成风味，那馅料仍未脱猪肉之本。苏州人和面时加一点碱，皮有鹅黄色，味微咸若卤，起筋道。若上溯到民国，中天月悬，循声而去，可以放一根绳索，下系一只柳条篮或竹制食盒，闺秀做派，以为宵夜。旧都金陵，秦淮河水凝尽六朝脂粉，夫子庙一带驳岸与笙歌画舫相对应的，是林立的食肆，晨昏漫卷、酒旗当风。小吃名著当属鸭血粉丝汤，日后他文会有详析；然而到这里吃碗小馄饨的妙处恰恰在店小二的一声吆喝里：“先生，啊要辣油？”
比诸小馄饨，大馄饨的面皮就皮实多了。加入馅料后往上折两折，下角蘸水叠合捏紧，便告成型。坐在手心里怎么去看它，都像是一只元宝。因为“大”，所以馅料名堂多，半荤半素里的那个“素”，可以网罗尽天下食材。上海人喜欢吃青菜肉馄饨，大抵与做人方面的一清二白相仿佛；春季选荠菜，取其鲜；韭菜、韭黄、芹菜以及香菇木耳之属，也都是至鲜之物；北京人喜欢吃小茴香；而到了闽南、广东一带，那就得是海鲜唱主角了。而其极品，非虾仁、蟹黄莫属。熟制及吃法也有上笼屉蒸或下平底锅油煎后直接蘸料碟，但大多与小馄饨基本相同，入锅煮食，带汤带水，在浮泛着的一小片蒸汽里享受那种欢愉，而我们的日常生活也往往是这样展开的。
“交子食饺”原是北方除夕年夜饭桌上的食俗，亦形同元宝，个别里包进铜钱、硬币，吃到的来年可享财运，如倒贴福字福即到，初一至十五只上桌不举筷的鱼而年年有余，皆是民俗里的形而上。现而今恐怕也是地无南北、人无老幼，无有分别了。饺子古称“角子”，在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及周密辑录的《武林旧事》里皆有记述。及至蒙元肇兴，改称作“扁食”，部分西北地区仍这么叫它。待到满清入关，也有称“饽饽”的。既是主食也可兼菜，确是很便当的品秩；而迎客饺子送客面，却又入了乡俗，有仪式的庄严。说是水饺，却大抵是煮过了干食，蘸米醋、蒜末、辣椒油。也有例外，如广东早茶四大天王之一用澄粉蒸制的虾饺，上海的锅贴饺等。与馄饨的区别至少是在面皮上，圆而非方，中心略厚呈凸起，用它包裹住馅料于釜中击水而不至露怯。饺子花样可谓多矣，仅古都西安的饺子宴品种就已过百。东北人喜欢包酸菜饺子，可诸事临到东北却都跑反——闯关东有不少是避兵乱与匪祸而跑反去的，弱女子扛起了旱烟袋，而娇小的饺子也难符东北汉子那伟岸的身板。居家料理，锅贴饺子倒不常有，繁琐使然吧。而隔夜的冷饺子油煎一下就泡饭，既省菜，又添饱；酥脆的外壳饱含着油花掉进胃里，虽是早春寒嫩，阔步街面，浑如被仙人指路，飘飘然也。
制皮制馅一些过程还是可以说道的。猪肉需用前腿肉，以刀剁为宜。纯肉馅料除蛋清、淀粉以外，可以加一些清水，用竹筷沿一个方向搅动上劲，这样吃起来嫩。素菜原料如荠菜，用沸水烫一下而不是去煮，然后在冷水里投一过，尽量挤去水分，斩得不宜过细，如斯嚼起来才有香味；而挤出的菜汁可以和进面里。韭菜、韭黄直接切细就可以了。饺子皮自己做，馄饨皮一般还是买成品为妥。
过去的年月里，计划生育以前，都是“大家庭”，遇上包饺子，一起动手，享受过程，有“集体主义”的荣光。现在不也提倡“重在参与”吗？可现实不允。老人在公寓里，孩子在另一座城市，通讯里也有它的短板。而邻里呢？记得读过龙应台先生的一篇文章，说是居住在一幢几十层高的公寓里，该有百十户人家吧，寒来暑往不相往来，除非电梯间，面都是很难谋取的；没有招呼，冷清如楼顶无人的露台。她就在想，如果这幢楼可以平放下来，足以成为一个村落吧。而村落的概念是鸡犬相闻于耳，炊烟相结于云；那里的孩子甚至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食物除却本身的意义，还承载了更多的人的因素，不乏也是一种文化。
此刻夜深，月眉灯豆，一个人体乏却难有宵夜的兴致，还是去煮碗片儿汤吧，让这片片信笺在梦里寄出我对远方的思念。
（原创作品：樊剑勇写于2018年11月15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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