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兰

作者: 木文言武 | 来源:发表于2024-02-04 10:49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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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要到十二点了,她就要出现了,甄海洋抬头看向对面三楼那扇窗户,他喜爱窗台上那盆清秀的春兰花,更爱恋它的主人。从自己二楼的办公室窗口望过去,那盆春兰花显得额外修长。“她亭亭玉立,她玉洁冰清,她清丽脱俗。”甄海洋心里说。

    从来还没有哪个女孩能如此令甄海洋倾心,他被她征服了。甄海洋,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时代宠儿,十八岁考上工商大学,二十五岁怀揣工商硕士学位被特招进县商务局,二十八岁就升任副局长。一表人材、前途似锦的甄海洋不知已拒绝了多少女孩子的爱慕,然而柳梅,县经信局的科员,一举手一投足间散发出的高雅气质,完全俘获了他的心。柳梅,县府大院里的一枝孤芳的春兰花,让人动心,令人欣羡,但无人能采摘;她美,不仅在高挑的身材和清丽秀美的面容上,更在她让爱慕者感到高不可攀的气质上;她爱兰花有些痴、有些怪,她只钟情于兰花,对其他任何花草都没有多少兴趣,她少与人交往,几乎将工作之余的精力都花在兰花的培植上,她如母鸡孵蛋般呵护着她那盆春兰花,生硬地拒绝别人触弄她的那盆春兰花;一次,一位乡领导来局里办事,不经意间将烟头压灭在她的花盆里,她竟歇斯底里地哭闹起来,那位乡领导一个劲地赔不是也没用,从此再也没人敢去触碰她的春兰花。

    甄海洋相信自己走进了柳梅的心里,但他不能确信自己赢得了她的芳心。十二点整,柳梅的倩影准时出现在窗前,甄海洋也走到窗前,一天里最温馨、最幸福的时刻到了。这是甄海洋与柳梅的默契,是两人间甜美的秘密。柳梅养护春兰、享受春兰,甄海洋欣赏养护享受春兰的柳梅,享受彼此间心照不宣、温情脉脉的时光。柳梅轻抹绿叶的每一下,都像在抚摸甄海洋的肌肤;柳梅端详花朵的每一束目光,都侵入甄海洋的心房。十几、二十分钟过后,柳梅会贴近窗子给甄海洋投来一抹微笑,甄海洋立即用会心的笑去迎接拥抱那飞来的微笑,然后两人同时转身离开窗户。甄海洋迅速下楼走到两幢楼的中间、柳梅所在办公楼的北门口,不一会,那朵美丽的春兰就出现在甄海洋的眼眸中。她轻盈地飘移到他的跟前,甜甜的笑汇入厚实的笑,两人并肩走进人已稀少的食堂,一前一后打饭,并排端着饭菜走向基本固定的无人的靠边餐桌,相对而坐。短暂而又悠长的餐桌爱情絮语开启了,甄海洋心里是这样认定的。

    “明晚,我想请你吃饭。”甄海洋温柔地说。

    “嗯。”回答得简捷肯定。

    “是请你家人一起吃饭。”甄海洋的补充稍稍带着点急切不安。

    “不行。”回答得干脆肯定。

    “为什么?”甄海洋不解中透着失落。

    “没什么。”回答既清楚又模糊不清。

    甄海洋低头吃饭,陷入沉默。

    “海洋,明晚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吗?”柳梅的声音总能浸透甄海洋的心房。

    第二天中午,食堂里,沉浸在二人世界的爱情食客屏蔽了周围的一切。

    “我买了情侣座的票。”甄海洋小心翼翼地轻声说。

    “嗯。”嗯声中似乎带着幸福和一丝兴奋。

    “下班,我来接你,一起去吃晚饭,再去电影院。”受到鼓励的甄海洋高兴地说。

    “不用了,我先回家一趟,再去电影院,影院门口见面。”柳梅又从甄海洋的兴奋中跳开了。

    晚饭后,甄海洋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去太早没用,可还是提前近一个小时到了电影院。来看电影的人不多,甄海洋在影院门口随意地散步,散乱地回味着与柳梅在一起的幕幕画面。

    “君子兰不是兰花,是外来物种,与我国传统文化中的植物‘四君子’没有关系。”甄海洋从柳梅那里才知道,君子兰虽名字带“兰”,但并不是兰花;虽称“君子”,但不在植物“四君子”之列。

    “春兰沌洁、淡雅,不容半点灰尘,被污秽了,那怕仅一点点,就失去了高贵典雅的气质。”柳梅说春兰时,常常显露出隐隐的忧戚。

    “我最喜爱春兰,它又名幽兰、扑地兰、朵朵香,是我国兰花中栽培历史最为悠久、人们最为喜欢的种类之一,它通常生长在山坡、林缘、林中处或溪边,它喜欢通风透气的环境,既喜光又怕晒,既喜湿又怕涝,既喜阴又怕暗。可见,它出生并不高贵,但它生长得却很高贵。”甄海洋感到柳梅知兰花知得通透。

    “海洋。”一声轻唤如电流一般穿遍甄海洋的全身,他转身寻去,柳梅已走近身边,步履明快,步姿款款,还是穿着下班时那套衣服。

    “她的美是内在的美,和外在的装束没有多大关系。”柳梅总能在甄海洋心里激起喜爱艳羡的浪花。

    “来这么早!”甄海洋不知自己为什么一开口就冒出这句违心的话。

    “不早了,还有不到二十分钟就开演了。”柳梅的话语中带着一点歉意。

    “我也刚到一会。”甄海洋不愿柳梅受一点委屈,赶紧说,并问道,“现在进去吗?”

    “嗯。”虽是一个字的回答,甄海洋感受到的却是浓浓的温情。

    “喝咖啡?”甄海洋轻声征询。

    “嗯。”又是深情的一字回答。

    走进情侣座,两人各坐一端,侧身相向品味咖啡,如同在食堂相对而坐,享受午餐。

    电影开始后,两人不自觉地靠近了一些。甄海洋没有被电影固定在坐位上,而是下意识一点点地滑向柳梅,直到柳梅将头斜靠在了他的肩头。甄海洋屏住气息,贪婪地享受着柳梅的依偎,不知什么时候,甄海洋的手臂已搂住了柳梅的腰。直到放映厅的灯打亮了,甄海洋才意识到电影已结束了,他不愿意起身,柳梅将他轻轻地挽了起来说:“送我回家吧!”

    两人手挽着手,肩依着肩漫步在夜色中。

    “喜欢这部电影吗?”柳梅轻柔地问。

    “喜欢。”甄海洋虽然根本没有进入电影,但他还是真心喜欢。

    “喜欢古装戏还是现代戏?”

    “喜欢古装戏,喜欢青丝飘逸的古装仕女。”

    “爱看‘红楼梦’啰?”

    “爱看,电影、电视剧都爱看。”

    “金陵十二钗,喜欢谁?”

    “都有可爱之处,但也都有令人叹惋的缺憾。”

    “妙玉呢?”

    “不出家为尼多好!”

    一阵沉默,两人静静地揣度着对方的心思。

    柳梅停下脚步,抬头盯着甄海洋的眼睛问:“如果让你从十二钗中选一位为妻,你挑谁?”

    “谁也不娶。”

    “一定要你选一位呢?”柳梅非常认真地盯住甄海洋的眼睛。

    “也许是宝钗,也许是探春,最好是几钗的合体。”

    听到回答,柳梅松开了甄海洋的胳膊,低头慢步走去。

    甄海洋赶紧追上去,重新挎起柳梅的手臂说:“其实,我最愿选的是妙玉,可她是尼姑。”

    “是呀,她是尼姑,最后还被强盗沾污了。”柳梅哀伤地低语道,并重新将头倚靠在甄海洋的肩上。

    两人走到柳梅家楼下,甄海洋小声恳求说:“我送你上楼。”

    “下次吧。”柳梅意味深长的回绝声柔婉到没有一丝丝伤害。

    甄海洋将柳梅的身体转向自己,深情地说:“我只选你,只想娶你,不是任何别的人!”

    “嗯。”这接受的信号令热血涌上甄海洋的心头,他禁不住吻向柳梅的额头。

    柳梅顺势依偎进他的怀里。好一会,柳梅轻轻推开甄海洋说:“不早了,回去吧!”

    甄海洋虽然依依不舍,但也怕损坏了内心的幸福,又亲吻了一下柳梅的额头说:“你先上楼,让我目送你回家。”

    “嗯。”柳梅的温柔令甄海洋非常受用。

    柳梅的身影融入了老式楼房的楼道中,虽有墙梯遮挡视线,但甄海洋始终清清楚楚地目送着柳梅逐梯逐层地上楼、进门,窗户开了,柳梅在窗口挥着手臂,甄海洋似看到了她投下来的微笑。

    “我该下楼去了,不,我该回家了。”甄海洋的心已飞到了明天中午。

    窗口对窗口的依偎,座位对座位的缠绵,一天天继续着。甄海洋多次婉转或直接提出双方互见家人,都没有得到那个“嗯”字。

    这天晚上,两人从公园散步回到柳梅家的楼下,甄海洋正准备与柳梅亲吻告别,却听到柳梅轻如静夜微风的声音:“送我上楼吧!”

    甄海洋浑身一颤,人就被胳膊轻柔地带进了楼道。胡思乱想还在盘绕着甄海洋的时候,柳梅已推开了家门,灯亮了,一套家具简陋却非常整洁的房间映入甄海洋的眼帘,屋内最夺目的是几盆点缀得恰到好处的春兰花,但家中似乎没有其他人。

    柳梅将甄海洋领到一间朝南房的门口,甄海洋见一张老式双人床上躺着一个老人。柳梅说:“我妈,长年卧病在床,常常陷入深度昏迷。”

    甄海洋明白了,用力将柳梅搂进怀里,激动地说:“我们结婚吧!让我和你一起照顾妈。”

    “嗯。”甄海洋好象听到了回答,又似乎没有得到回应。

    “还有我爸。”这个声音虽轻到几乎听不见,但确切来自甄海洋的怀中。

    “爸呢?”甄海洋关心地问。

    “六年前就病故了,在我读大三的时候。”

    甄海洋将柳梅抱得更紧了,颤抖地说:“梅,让我来挑这个担子吧,我绝不能让你再受半点委屈!”泪水已挂在了甄海洋的脸上。

    “不好。你要去做大事,为国家,为老百姓,要造福一方。”柳梅平和的语调还是在甄海洋的心里掀起了巨浪。

    “不!我能造福百姓,就能幸福我心爱的女人!”甄海洋自信而坚定地说。

    “我知道,可我不能。”柳梅的语气中仍没有半点波澜,头仍平静地依偎在甄海洋的胸膛上。

    “为什么?”甄海洋双手猛地将柳梅的身体推离开,凝视着那双春兰花般美丽高洁的眼睛,幽幽兰花里除了林坡地一样的真诚质朴,甄海洋找不到一株奇花异草。

    “海洋,妙玉虽然爱着贾宝玉,但却不能奢求贾宝玉娶她为妻。”

    甄海洋似乎明白了一点柳梅的意思,又好像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急切地分辩说:“你不是妙玉,我也不是贾宝玉!”

    “可你是我的甄宝玉。”柳梅的话听不出丝毫嬉戏。

    “什么贾宝玉、甄宝玉?我要做也是做曹雪芹,一个创作《红楼梦》的人!”甄海洋没有明白柳梅的话,而是按着自己的思路说。

    “嗯。”

    甄海洋不知柳梅是肯定他的理想,还是接受他的表白,但他此时此刻无心细辨,只想让已在胸中沸腾的爱喷射出来。吻,死命地吻,融化掉柳梅的一切顾虑,吮吸进柳梅的全部生命。

    很长…很深的吻,柳梅柔香的身子失去重量般贴附在甄海洋宽厚的躯干上。

    柳梅趴伏在甄海洋的肩头,呜、呜地,极轻地抽泣。甄海洋轻抚着柳梅的秀发,擦拭着她心里的眼泪。

    良久,柳梅轻声说:“你该回去了。”纤细的润手已在抚摸甄海洋脸上的泪痕。

    柳梅如幽潭的泪眼,再次润湿了甄海洋的心,他探出情唇俯向春兰花的红蕊,红蕊闪开了,唇印留在了幽潭上。

    甄海洋一路都踏步在一个念头上:我要成为一棵大树,一棵能为心爱女人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春夜的凉风,将这念头吹得异常清晰。

    接下来的日子里,甄海洋反复恳求柳梅答应结婚,都没有得到同意,要求去帮助照顾柳梅的妈妈也被婉转地谢绝,并被礼貌地告知妈妈有小姨妈一家帮忙照顾。甄海洋有些沮丧,自己分明已跨进了春兰花园,可花园却笼罩在薄薄淡淡的轻雾中,似乎什么都看得见,又好像总有什么看不清。

    一天上午,正在办公室忙碌的甄海洋,突然迎来一位贵客拜访,本县最大的民营企业家、省政协委员甄宇春。

    “大哥,您怎么来了!”甄海洋已认这个本家富豪为大哥,当然是甄宇春想认这个年轻有为的商务局副局长为小弟,而先提出的。

    “我来看自家弟弟还有什么奇怪的。”甄宇春爽朗亲切地说,“刚才与县里几位领导谈了点事,谈完了就过来了。几位领导都夸你能干。”

    “还不是大哥您多方美言的。”甄海洋边说边给甄宇春泡茶。

    “做哥哥的夸夸自己的弟弟还不应该。”甄宇春说着递过来一支熊猫烟。

    甄海洋原本不抽烟,是甄宇春说,男人必须要会抽烟,否则不便在场面上交往,硬逼着甄海洋学会抽烟。甄海洋学会了,平时也很少抽,但与甄宇春在一起,总要抽的。

    两人一人一支烟,烟雾缭绕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了。时间很快到了中午十二点钟,甄海洋不时地向对面三楼扫视,柳梅已到窗口弄花。

    “哈哈哈,”甄宇春见状笑着说道,“不耽误老弟的午间浪漫了。那么多人想追又不敢追的女神被你拿下,真不愧是我甄宇春的老弟!什么时候结婚?日子定了没?”

    “还没定。”甄海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怎么还不定呀?我早听说你俩就要结婚了。”甄宇春关切地说。

    “柳梅家还有些难处。”甄海洋小心地解释道。

    “有难处找大哥呀!”

    “也没什么大难处,不用麻烦大哥。”

    “早点定日子,早点通知大哥。大哥给你们风风光光地操办。”

    “好。谢谢大哥!”

    “兄弟间还说谢。我走了。”甄宇春起身出门,并阻止甄海洋远送说,“不要送了。”

    甄海洋目送甄宇春走下楼梯后,立即返回房间,走到窗前。柳梅仍在精心地养护春兰。

    相视一笑后,甄海洋快步下楼走到老地方等柳梅。

    “你抽烟了?”一走近甄海洋,柳梅就问。

    “刚才大哥来了,抽了几根。”

    “大哥?”

    “噢,就是甄宇春大哥。他一直像亲哥哥一样关照我,刚才还问我什么时候结婚。”甄海洋借机又催柳梅结婚。

    柳梅不接话,低头向食堂走去。甄海洋紧跟上去。

    “抽烟不好。我爸爸抽烟,最后的日子里,他一根接着一根抽,就这样把自己抽走了。”餐桌上,柳梅忧郁地说。

    “我平时也不抽,只是场面上应付应付。”甄海洋慌忙解释。

    “星期天有空吗?”柳梅问。

    “有空。”

    “陪我去给我爸扫墓行吗?”

    “嗯。”甄海洋觉得这样回答更富有情感。

    星期天上午,甄海洋开车带着柳梅来到县内最边远的乡最偏僻的村,他们没有进村,而是直接来到一个山坡旁。下车后,甄海洋随柳梅走进山坡。这里没有一点穷乡僻壤的景象,而是美美的绿水青山,这是甄海洋对这个边远乡偏僻村的感受。

    山坡不大,树木也不密,但到处是美丽的花草,兰花最多。来到柳梅父亲的坟前,坟包上已覆盖了新土,墓碑前整齐地摆着几束兰花。

    “乡亲们每年都会来给爸爸扫墓。”柳梅边清理墓周边的杂草边对帮忙拔草的甄海洋说,“爸爸是本乡土生土长起来的干部,从村民组长到村长、村支书,再到副乡长、乡长、乡党委书记,凭实干一步一个脚印地升起来。爸爸的理想是做一名清正廉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党员好干部,他这么说,也踏踏实实地这么做。一辈子都一心为公,从不占公家一点便宜、从不侵害群众一点利益的爸爸,在全乡有极高的威望、极佳的口碑。”

    说到这,柳梅停下来了。甄海洋在心中勾画着这个好党员好领导好父亲的形象。

    “可爸爸在年富力强时病死了,是自己把自己病死的。”柳梅接着忧郁地说。

    听到后半句,甄海洋心中一紧,惊异地看向柳梅,见柳梅缓缓地站起身来,轻轻走到墓前深深地鞠了三躬。甄海洋也赶紧走过去鞠躬。

    “爸爸从不收人礼,更谈不上受贿。”柳梅的语速变慢、语调变沉,“可爸爸却倒在不清廉上。”

    后一句似乎不是出自柳梅的嘴,听起来那么陌生、那么艰涩,甄海洋心里又一紧。

    “一个建筑老板悄悄将一张银行卡塞进爸爸的办公桌抽屉里。后来,妈妈哭着告诉我,是她害了爸爸。”柳梅凝视着墓碑继续说,“为给妈妈治病,家里欠下了不小的债。爸爸见到那张银行卡后,没有找人退,也没有上交。而是,在犹豫了几天后,他去银行查看了卡中的金额。然后将卡锁进抽屉,继续忙工作。几个月后,爸爸被人举报收钱不办事。纪委一查,爸爸严重违纪。卡里有十万元钱,爸爸虽没有取用,但已查看过,之后没及时上交,有据为己有的意图。爸爸被撤职降级。”

    柳梅再次沉默。甄海洋也屏住呼吸,努力思考着。

    “爸爸被击垮,被自己击垮了。”柳梅的声音颤抖了,“他心中信念之塔轰然倒塌了。妈妈说,爸爸一生要强、洁身自好,把名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在爸爸心中,理想是圣洁的,必需不折不扣、毅然决然地坚守,容不得半点沾污。小时候,常听爸爸说,人生有理想才神圣,理想能坚守才伟大。然而,爸爸终究还是没有守住心中的圣地,他怎能原谅自己!那年春节,爸爸将自己关在家中,不见任何人,拼命地抽烟,残酷地自责。没有走出正月,就撒手人寰了。”

    艰难地讲完,柳梅抬头望向远方,让清风抚慰自己的目光,让天际消融目光中的淤积。

    甄海洋被震憾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感触到,一个理想追求者的纯洁高尚,一个理想追求者的苦难伟大!他默默地去采摘野兰花,将一束清秀高洁的野兰花郑重地敬献到墓碑前,又深深地鞠躬三下。

    返程的车上,柳梅侧脸看向车外,路边的景物一幕幕地滑向身后,又一幕幕地挤进眼帘,好像一动不动地印在脑海里。

    甄海洋心疼他的梅,他明白了她为什么迟迟不答应结婚,妈妈只是她生活上的沉重负担,爸爸却是她精神上难以跨越的坎。他不知道如何宽慰她,心上压了一个巨大的石头。

    “梅,有这样一个高尚的爸爸,你应该感到自豪。”甄海洋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句能说出口的话,“有你这样一个纯洁的女儿,爸爸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

    好一阵沉默,让甄海洋感觉有点喘不过气。

    “爸爸不高尚,女儿也不纯洁。”这如同从车外冷风里刺进来的话,令甄海洋心一惊,他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刹车,车速急降。他扭头,只见柳梅仍侧脸面对着车窗外。

    “我已不是干净的女孩,”这话如惊雷,在甄海洋脑中炸响,雷声还在翻滚,“为挣钱,大四时,我在同学的诱惑下,参加有钱人的饭局,陪酒卖笑,以色相换钱。我还自作聪明,以为不卖身就不是堕落。然而,我终究得到了报应。”

    甄海洋胸口闷得紧,透不过气来,还没听完,就将车靠边停下。柳梅春兰、陪酒卖笑,高雅女神、出卖色相,纯洁恋人、不洁女人,他怎么也不能将这两组对立的词同时放在一个人身上。头疼欲裂,他趴伏到方向盘上。裸贷肉偿,认干爹做暗娼,象牙塔内的污垢堵住了他的胸口。

    柳梅没有回头看甄海洋,任眼泪无声地流淌。模糊中,看见不远处,一株兰花孤零零地生长在岩壁上,她推开车门,蹒跚地向兰花走去,兰花清瘦但不失美丽,可位子太高,她够不着。呆立了一会,她用纸巾擦干了眼泪,转身平静地走回汽车。拉开驾驶座车门,平静地对仍趴在方向盘上的甄海洋说:“你坐到后排去,我来开车。”

    甄海洋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柳梅,然后麻木地起身坐进后排。

    星期一,甄海洋请假没去上班,星期二仍没去。两天里,中午十二点,柳梅仍旧准时来到窗前养护春兰,二十分钟后,仍旧看向甄海洋的窗口,仍旧下楼走到那个老地方,但是没去食堂,而是毫无目标地闲逛。

    星期三,甄海洋上班了。办公室堆积了许多事,他埋头处理。中午十二点,他瞥见对面窗前的柳梅,几经挣扎,他终没走到窗口去。

    十二点半,柳梅无声地走到楼下北门口,静静地站着,然后又来回地踱步,最终她还是向远处走去。

    星期四,中午十二点,柳梅没有出现在窗前。

    甄海洋焦躁地想走到窗口看看,但他没有起身,失望、渴望,怨恨、内疚,躁动、压抑,痛苦、不舍,不停地搅动着他的心。桌上的稿子,改了又涂,涂了又改。此时,手机不识时务地响起来了。甄海洋胡乱地拿出手机:“喂。”

    “海洋,晚上有空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大哥?甄海洋打了一个机灵,连忙扫了一眼手机,确实是甄宇春的电话,甄海洋慌张地说:“噢、噢,大哥,有、有、有空。”

    “海洋,怎么哪?接大哥的电话还结巴了。”

    “没什么。刚才正思考一个问题,没完全跳出来。”甄海洋机智地解释道。

    “有空就好。有几位省领导来公司考察,晚餐你过来作陪。大哥把你引见给几位省领导。”

    “好,大哥费心了!”

    “机会难得。大哥总是想着自己,我要整理好心情,好好地利用这个宝贵的场合。”放下电话后,甄海洋郑重地对自己说。

    晚上,柳梅服侍好妈妈,正准备洗漱休息,手机响了,一看是甄海洋打来的,她稍犹豫了一下后,接通电话轻声说:“喂。”

    “柳梅,我是甄宇春,海洋的大哥。”

    “嗯,甄董事长,有什么事?”柳梅心想,甄海洋一定出了什么事,但仍平静礼貌地问。

    “海洋喝高了,躺在沙发上,哭着叫你的名字。你俩怎么了?”

    “没什么。”柳梅心中颤抖了一下,却保持了说话的平静语气。

    “你能过来一趟吗?我们弄不走他。我派车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打的过去。”

    一见柳梅走进包间,甄宇春就迎了上去说:“弟妹,你把海洋怎么了?看他哭得多伤心!还好,省里的领导在时,他还挺住了,否则洋相就出大了。”

    对甄宇春董事长的责怪,柳梅只是礼貌地笑了一下。

    在甄董事长等人的帮助下,柳梅把甄海洋扶上了他自己的车。柳梅谢绝甄董事长叫人陪他们一起回家,独自开车将甄海洋送回家。一路上,甄海洋翻来倒去地说:

    “梅,我对不起你。”

    “梅,我心好疼。”

    “梅,我舍不得你。”

    “梅,不要离开我。”

    柳梅内心五味杂陈。

    柳梅把甄海洋搀扶进家,扶他躺到床上,帮他脱下鞋子,伸手帮他解开衣扣。突然,甄海洋一把将柳梅拉进怀里,没等柳梅有所反应,他又一个翻身,将柳梅压在了身下,然后疯狂地亲吻起她。

    柳梅没有反抗,任甄海洋宣泄。狂热的吻堵住了柔软的香唇,不安的蛇信探入了湿润的洞穴,洞内的蛇被动地招架着。蛮横的手闯进了巫山秘境,迅速扑向神女双峰。娇嫩的神女峰感到了猛烈的挤压,一个恐怖的画面又窜进柳梅的脑际。女同学被干爹灌醉酒,柳梅迫不得已送他们回家,到家后,女同学的干爹将女同学扔到一边不管不顾,而是强行将柳梅压到了床上,柳梅拼命反抗,衣服还是被扯掉,臭烘烘的嘴压住了柳梅的双唇,肮脏的舌头竟要伸进来,柳梅毫不犹豫地死命咬住那个丑陋的东西。

    “啊!”一声含糊不清的哀嚎,将罪恶阻停了。

    柳梅松开口,换来的是一阵暴打。那个恶棍打还不解气,竟将一个燃着的烟头按在柳梅雪白的乳房上。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镇住了恶棍,也惊醒了醉酒的女同学。

    惨叫声也唤醒了柳梅自己,她下意识地咬住了口中蠕动的舌头。

    “嗯!”一声低吟让时空霎时静止。

    柳梅松开口,舌头收了回去。柳梅轻轻推开身上的甄海洋,坐起身,站在醉眼朦胧的甄海洋面前,一件件地脱去上衣,最后,遮掩着双峰的雾罩也被纤手扯去。

    甄海洋惊呆了,白皙细嫩的肌肤勾勒出秀美的曲线,傲然挺立的双峰喷射出夺人心魂的魅惑,这美令人窒息,这美凛然不可侵犯。甄海洋不由得倒退了两步,睁大眼睛,使劲稳住身体,拼命收定心神,他感到在这绝美里似裹藏着怪异。

    “这是我应得的报应。”纤细的手指已放在丰腴的左乳上,甄海洋循着幽微的声音,看见了那个丑陋无比的疤痕,它残忍地踩踏在丰满平滑的雪峰上,它狰狞地窥视着美丽圣洁的心。

    “一个有钱人,借着酒劲要强暴我,我拼死不让他得逞,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他恼羞成怒,用烟头烫伤了我。”这来自雪峰深处的声音,让甄海洋的舌头隐隐作痛,他猛地抬手捂住嘴,身体摇晃了两下。

    静默的时间渐渐将甄海洋心里的恐惧化成了愤怒,他想抽打什么,可他的身体僵硬地立着,一动不能动。

    帷幔又一层层地合上,敞露的天体隐入了幕布,但那可怖的伤疤仍充斥着甄海洋的脑海、心田。

    “那个有钱人事后,拿来五万元钱封我的嘴,他以为钱能填平一切。钱本不是罪恶,可它能滋生罪恶。良知要时刻提防抵御它的邪恶,稍有懈怠,邪恶就能乘虚而入,神圣的理想就会被诱失方向,失去重心,掉入泥潭。”柳梅的声音?上苍的警示?话语还在继续,“由此而生的悔恨,将是悲惨的、痛彻心扉的。”

    ……

    咔,关门声,如一张巨口刹那间吞食了甄海洋的精气神,他踉跄几步,坍倒在床上。

    七仙女被架回天庭,白娘子被压入雷峰塔,柳梅被自己推下悬崖,滋滋冒火的巨大烟头直向自己的脑门冲过来…

    “啊!”甄海洋被恶梦惊醒,猛地坐起身来,用手擦了擦满头的冷汗,昨晚发生的事,似真切又似模糊不清。甄海洋抬头看钟,已十一点多了,不好,喝酒误事了。甄海洋赶紧冲澡换衣,打的到单位,走进办公室时已中午十二点多了,对面窗前没有人,那盆春兰也没有了身影。甄海洋又小跑进食堂,转来转去也没找见那熟悉的身影。

    “甄局长,别找了,柳梅今天没来上班,说家里有事,请假了。”

    “谢谢!”甄海洋向说话人道了声谢后,立即转身跑出县府大院,打的赶到柳梅家。家中无人,甄海洋反复拨打柳梅的电话,都没人接听。

    “你在哪?”

    “出什么事了?”

    “电话打不通,急死我了!”

    “你回话呀!”

    “我爱你!”

    甄海洋连发了几条微信,仍旧没有回音。在柳梅家楼上楼下焦急地转了十好几圈后,仍没有得到任何信息,甄海洋沮丧地回到了办公室,站在窗前,凝视着对面空荡荡的窗户。

    “梅,我混蛋,我不是好男人,不配为大男人,可我不能没有你。我爱你,原谅我,不要离开我。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吧!”甄海洋承受着内心的煎熬,他仿佛又看见了那盆美丽的春兰,还有春兰旁温柔的倩影。然而她们又由慢到快地缩进那空洞洞窗户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甄海洋内心害怕极了,手心已渗出了汗。

    “叮咚。”手机响起微信声,甄海洋颤抖着打开微信,柳梅的!手机差点脱手落地。

    “没事。我妈妈今天身体好一些了,我开车带她去乡下散散心,顺便去看看我爸爸。”微信语音里传来柳梅久违的甜美的声音。

    “没事就好!开车小心点!我等你!我爱你!”甄海洋赶紧用语音回话。

    好久没有收到回复,甄海洋虽渴望着不停地打开微信,但心里已没有那么焦急、那么难受了。

    “叮咚。”手机终于又响了,是柳梅的文字微信。

    “甄副局长,我把您介绍给我妈了。我妈说,县里有您这样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领导,她非常高兴。她希望您能坚守理想、不忘初心。”

    甄副局长?甄海洋感到自己的心被一股柔和而生硬的力量悬浮上了半空,它疏远了自己的身体,身体失去了重心,浸泡摇晃在烦躁不安中。“甄副局长”,甄宇春董事长开始也这样礼貌而生分地称呼自己,自己也感到忐忑不安,现在宇春大哥叫自已“海洋”,令自己感觉舒服多了。“海洋”,柳梅不也是这样叫自己吗?宇春大哥的“海洋”怎么与柳梅的“海洋”不一样?甄海洋使劲寻找着失去了的重心。“不忘初心”?“春兰沌洁、淡雅,不容半点灰尘,被污秽,那怕仅一点点,就失去了高贵典雅的气质”,柳梅柔和亲切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萦绕,遥望着空无一人的窗户,甄海洋的心坠入了迷茫的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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