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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对于我来说,无疑是一个遥远的存在。因为我生活在中国的大西北,我出生在这里。小时候,当我对地理空间有了最初的感知,竟然陷入了一种淡淡的、莫名的、无法自拔的悲情。中国这么大,可我在中国内陆,汉代西域之地。这里绿洲星星点点,贫瘠荒凉,放眼望去雪山、沙漠、戈壁,空旷的没有边际。中国古典诗词里的最柔软、最美好的意象,诸如芭蕉、梧桐、扁舟、蓑衣、水乡和江南,对于我来说竟是那样的遥远。梦在江南,我在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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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学处女作发表在上海的《少年文艺》杂志,这刊物算是中国少儿文学的国刊。只因那时知道读书熟知的王安忆、张抗抗和秦文君,小时候都在《少年文艺》上发表过作品。年少无知的我,拥有了一个似乎“伟大”的抱负——我的处女作一定要登上这样的国刊。在十八岁那年,我投稿给《少年文艺》一篇小说,还记得编辑王中兴老师给我回信,提出了细致的修改意见,我又重新誊写,忐忑不安的寄出稿件。翻过年头,我收到了稿件录用通知书,别提有多高兴了,我终于踏上了一个心仪的台阶,于是我雄心勃勃开始写作。上海,在我心中埋下了特殊的情结。儿时的阅读记忆,让我对上海充满了一种迷幻般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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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我的阅读史中,出现了女作家张爱玲。我叹服她的文字表现力之强,着墨不多,却有形有色,玲珑剔透,语言有绘画般质感。她在十三岁写了一篇散文曰《天才梦》,文中有一惊世骇俗的句子: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虱子。一个十三岁孩子,居然有如此深刻的人生感悟,可见一个人的卓尔不群的才华从孩童时就会初见端倪。在我看来,文学究其本质是语言艺术,一个作家如果在语言方面有先天的缺陷,无论如何也达不到被读者广泛认可。张爱玲的文字正是有独到的美感。我留心到她所写的上海,无疑,她是特别喜欢上海的一位作家。上海在他笔下,充满了特殊的情调和魅力,街道、梧桐、弄堂、军营,都有着无限别样的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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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时代,影视作品相对现在,可谓极其匮乏。那时候,一首歌、一本书、一部剧都能引起全国关注,转而红透半边天。电视连续剧《霍元甲》,使我如痴如醉。虹口区、精武会馆、上海滩,霍元甲的传奇生涯,令我折服的无以复加。身为中国人的豪情,深深的烙在心里。再后来,电视连续剧《上海滩》风靡一时,周润发饰演的主角,英俊、潇洒、豪情。从他身上,我感受到身为男人所能达到的魅力极限,这一切的故事都发生在上海。上海在我心中,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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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韩寒是我关注上海的一个焦点。来自上海普陀区的叛逆少年韩寒,用文字给自己杀出一条特立独行的人生道路。我总觉得他就如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装》里那个小孩子,说出了一些谁都不敢说的真话,给受众一记棒喝,敲打着长久以来国人的定势思维和惯性思维。他的成长是无可复制的,但对“工厂加工产品”式的教育模式,无疑是巨大的冲击,开展个性化教育由此开始拷问教育工作者的心灵。他因文而成名,但又不为文而累,出书、拍电影、当赛车手,偶像泛滥的时代,他是一个特殊的偶像。在张掖汽车拉力赛,我端坐在看台,从望远镜里盯住他驾驶的赛车漂移、飞跃,车轮卷起滚滚烟尘。那时,他已经是有孩子的父亲了。后来又看过他导演的多部口碑甚好的电影。我思考许久,也只有多元包容的上海才会诞生韩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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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历史的角度来说,我所在的张掖,是汉武帝时的河西四郡之一。在张掖声名显赫的时候,上海仅仅是一个靠海的渔村,宋代才有了“上海”之名。但是,进入近现代史,上海是中国绕不开的一个地名,一个存在。中国近现代史,乃至当代史,都紧紧的和上海关联,可以说,在中国没有哪个城市能比上海更贴近中国的风云变幻。清朝以后,几乎所有的中国名人,都在上海长期定居工作过,特别是在民国,上海是全球第三大都市,仅次于纽约、伦敦。近代国门打开,中国透过这个城市,架起了和世界沟通的一座大桥,中国和西方政治、经济、文化激烈的冲突之中,上海融会中西,包容精英文化和通俗文化,自成为海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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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机会,我踏上东行上海之路。这一切都来的太晚了,这次动身是我和母亲陪父亲去上海看病。中国真大,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才来到梦寐以求的地方。在抵达上海火车站的那一刻,我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复杂的情感。上海,上海,我终于踏上了这方在中国近现代史上被反复书写过的土地。虹口的街区多是随性自然的布局,每片街区道路都不是勾勒出四方四正,而是不规则的形状。街道宽阔,两侧的白玉兰树,风姿绰约,牛大碗一样大小的玉兰花灼灼绽放。这里的绿植,在大西北很多爱花草的人是种在花盆里悉心供养,这里却随处可见。我所走过每一段街道都有凹进去的街头花园,种几株风姿绰约的树,开些美丽鲜艳的花,几个长椅错落有致的摆放。之前去过香港,上海迥异于香港,这里街道的宽敞,与香港道路的逼仄形成了鲜明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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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城市之大,超出了我的想象,两千五百多万人口,两个上海就抵得上一个韩国。父亲入住的医院在虹口区。大上海不愧为大上海,医务人员的热情周到,与我们小地方形成鲜明的对比,医疗条件和设施设备,都超乎预期。每天,科主任查房的时间,都是父亲最高兴的时候。这算是一个意外惊喜,科主任是我们老乡,给予父亲最好的照顾和医疗。老爸初次到上海,虽说就医,但心情超乎预期,积极配合治疗。在七八个人一间的大病房里,我们真属于“另类”。因为其余都是上海本地人,而我们来自大西北。幸好上海人也能听懂我们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否则就无法交流,他们的吴侬软语,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外语,一句也听不懂。父亲病友对大西北来的人非常好奇,你一言我一语热情的攀谈,让我们的上海求医也充满了一些小小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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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阅读感知里,我对上海人存有某种敬畏。记得有人说,上海人对北京人都不放在眼里。皇城根的人,居然都不上眼,更何况大西北来的人。还有一说,在上海人眼里,除过上海,其余所有中国人,都是乡下来的。我不消说不仅来自乡下,而且是偏僻遥远的乡下。于是,未到之前有点惶惶然。彭姨的出现,让我彻底打消了这种认识。她老公罹患癌症,汽车厂退休的她天天在医院陪护。她说阿拉上海话,但和我们聊天是标准的普通话。我们对上海大医院的很多事情不甚了了,她对我们千里之外的普通外地人,分外热情的提供帮助。母亲生性淳朴,待人厚道,迅速交好。彭姨热情开朗,坚强而又乐观,在照顾自己病人之际,还不断的勉励父亲,给予母亲精神上的动力。外乡人在上海看病,所能遇到的好多麻烦,都在彭姨那里迎刃而解。她就好像是我们的远方亲戚一样,不遗余力的提供帮助,让我的内心感到了无限的温暖,让我从书本上得知的所谓“上海人”,顿时烟消云散。只是萍水相逢的际遇,可她在老公出院之后,还抽空从杨浦区转车到虹口区,带着水果、营养品到医院看望父亲,她的善良和厚道,是大上海给我们最大的礼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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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医院不远,就是鲁迅公园,那里有鲁迅的陵墓。大上海每一个角落都震颤着历史的音符,中国近现代史上许多知名的人士,都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踪迹,好多的名人故居、纪念馆,充满了浓郁的人文气息。转过街角,就到了鲁迅公园,这里绿树蓊郁,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荷叶田田。这里原来叫做精武公园,是霍元甲一帮武林仁人志士筹款修建的。我在公园霍元甲雕塑前伫立许久,暗自缅怀这位武学大师。据说他们就是看了新界那块“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筹集巨款,买下一块地,修了中国人可以自由游览的公园。此乃中国人的骨气所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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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治疗病隙,我在百度地图上找到了张爱玲故居,开启路边随处可见的共享单车,沿着手机导航的路线,晃晃悠悠的,在上海的街道骑行。一路上经过复旦大学、上海外国语学院,无奈路途太远,骑行不久又折回。途中路过朱屹瞻纪念馆,不是开放日,大门紧锁,没有进去。朱屹瞻是杰出的国画家,油画和书法俱佳。如果你热爱历史,热爱文化,在上海沿街闲逛,漫不经心之间,就会发现,历史隐藏在此处的一枚印记。鲁迅、矛盾、巴金、瞿秋白、陈独秀、叶圣陶、曹禺、朱自清、季羡林、钱钟书、余秋雨……都在这里留下踪迹,文化名人不胜枚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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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南京东路,我见识到了中国最繁华的街景之一,灯火辉煌,璀璨而耀眼,整洁而有序。小雨之后,地面的积水里倒映出欧式风情的建筑,在夜色的笼罩下, 新鲜而又干净,川流不息的人群,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徜徉在五光十色里。大都市的美,尽收眼帘。站在外滩的堤岸上,黄浦江里的轮渡笛声长鸣,对岸的东方明珠塔,上演了梦幻斑斓的灯光秀。这样的氛围,这样的灯光,让人恍若隔世。最为震撼的是登上东方明珠塔,在几百米的高空眺望,黄浦江两岸灯火斑斓,江中的摆渡船好似渔火点点,还有一座又一座座的高楼大厦灯光流萤,巨幅的电子广告屏,内心感到无比的激动和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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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上海有一个柔性的认知,来源于一个词——阿婆,非常温暖的称谓。据我的阅读经验,好像只有上海地区对年岁大的女性有这样称谓。在上海也偶遇阿婆。因为工作的关系,我请假的时间已经到了,父亲的治疗度过危险期,母亲陪伴父亲,我先行离开,待后再来接他们回家。那天一大早,六点就要去虹桥国际机场乘机。出租司机是位年长的女性,攀谈得知,她曾经是公交车司机,已经光荣退休了,现在被请去开出租车。我有点惊叹,她在我看来并不显老,却已经是三十多年的老司机了。交谈中,她定睛凝视了我一眼,然后说你是老板吧,我没有回答,一笑而过。暗自想,我会有老板相。行车间隙她侃侃而谈,神闲自若,虽然只是开出租车,但颇有这个年龄少有的优雅气质。她已经六十多岁了,的的确确是阿婆了。途中,她给我介绍了行经的路线,强调这是最便捷的线路,不会影响我按时乘机。到达航站楼入口,我看到计价器显示35元,递上四十元。她说给三十吧,找你硬币过安检不方便。同时,她贴心的撕下发票给我,说报销用得着。我竟一时无语,上海阿婆真的瞬间征服了我,大上海的霸气略见一斑。下车向她挥手致意,她也挥手一笑,随即向前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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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我乘飞机又一次前往上海,天空团积着厚厚的降雨云层,短暂的盘旋之后,从舷窗看到地面一片灯火璀璨,飞机开始俯冲,降落。这一刻,我突然想起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的开头:“我今年三十七岁,现在,我坐在波音七四七的机舱里,这架硕大无比的飞机正穿越厚厚的云层往下俯冲,准备降落在汉堡机场。”那种伤感及时光一去不复返的无奈突然久久萦绕心头。然而,这里是浦东机场。飞机着陆后徐徐滑行,暴雨拍打着舷窗,灯光映照的地面水色淋漓、光影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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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周末,对我来说极其特殊,辗转几千公里,从大西北到上海往返,春秋航空、吉祥航空、东方航空,倒了三班飞机,乘机直到恶心,坐公交,打出租、自驾车,每晚只睡两小时,终于接回远在上海的父母。父亲在半年后辞世,上海之行给他留下了人生之中最美好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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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在我的中国地理情感版图上,给上海一个定义,我想说的是——失恋之都。我在心里给自己开玩笑说,大上海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绝对犹如梦中情人一般的存在,总是遥不可及。不要说精神上的沟通和持平的难度,只看了一套房子价格,就足以让尔等理性的思考望而却步。但是我傻傻的想,如果正当年,如果失恋是人生莫大之痛,上海真的适合失恋,再痛苦的失恋,在这里也不会失去生活的勇气。夜上海的灯火璀璨,拂面而来的海风,都会是一剂疗伤的绝世良药。上海精致的小资生活,会让我再一次努力去恋爱。在上海,我接触的都是普普通通的上海人,彭姨、出租车阿婆,他们只是几千万上海人中的普通一员,但我感受到人性光辉弥散那一刹那的温情。如果失恋了,有他们在身边,就足以挺过生离死别的锥心之痛。我愿意一次次的品咂失恋,然后让上海的夜晚、人文和人性之美,熨平我所有刻骨铭心的伤痛。我真的愿意。由此,我以个人的名义,命名上海为失恋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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