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连绵不绝,山坡上乱石散落,石缝里的老松经年不变地虬劲干瘦。一条红彤彤的碎石径上辙痕起伏,斜斜地蜿蜒着没入山谷。
谷口突然闪出一位英俊的青年, 右手摇小红旗,左手放嘴边卷成喇叭,仰首大喝:“开山喽……”迅即扑倒在大石根部。
“嗵……”闷雷在山间滚荡好一会才停歇,山鸟惊飞,拳头大的碎石冲天而起,“唰啦啦” 击落一地的松针。
硝烟散去,我们笑呵呵地折回山谷。这是一个小采石场,我远房表哥阿常和他父亲包下来打石头卖。坑里的石块已经卖完了,刚才阿常在石壁上用钢钎掏个一臂深的洞,塞进三斤炸药,插上雷管和导火索,用土封实,将山壁炸开了几条缝隙。
“才几条缝啊?没有炸出石头来?”我大失所望。
阿常笑了笑,将衬衣脱掉,精赤着上身。他往手心吐口唾沫搓搓, 捞起钢钎“嚓”一声捣进最大的缝隙里,左右撬动。换个地方撬松动后,手脚突然发力,身体向后坠去。从手臂,肩头,至前胸后背,一块块肌肉团陡然升起,来回游走,整个人如弯弓射日般绷成了雄壮的雕塑。
阿常稳稳地扳着钢钎,那石壁眼看又迸裂好多细纹。他脖子越挣越粗,青筋纵横,再猛喝一声“开!” 好大块石壁,就那样从崖上轰然剥落,碎成一堆石料。
回家路上,阿常解开衬衣,半敞着宽厚的胸膛。他甩甩湿淋淋的长发,昂首将钢钎夹在胳肢窝下拖着地走,像极了小说里的大侠。
阿常笑嘻嘻地从左边兜里摸出“牡丹” 烟盒,小心打开来露出黄灿灿的雷管晃晃。
“等你长大了,送几支给你炸鱼去。”
他又从右边兜里抽出根“牡丹” 烟点燃,狠抽一大口,吞进肚里憋几秒,才徐徐将烟从鼻孔里喷出来。满脸就成陶醉状了。
离家近了,阿常的眼神却黯淡下来。他家房屋,是用上等石材打的根脚,扎实平整。墙上和地面都抿着掺石粉的金黄色的泥灰,漂亮光洁。可是太挤了。
阿常上有两个哥哥,老大结婚已经用光了家里积蓄,夫妻俩还闹着要盖房子分家。大嫂说话要先丢个白眼才开口。老二每天打扮帅帅的,不知去哪里游荡,谁也管不住。表姨脸上愁云惨雾,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接过阿常递过来的卖石头钱,表姨喝道:“把烟戒了,这样下去什么时候存得下钱!”
阿常猛一抬眼,看看叉着腰的表姨,眼帘又耷拉下来,抿紧嘴唇走到外面去。
房子座落在东面山窝里,每次过来玩我都有种莫名的压抑。整个村子都像是用青黑的石头垒成的,处处石阶、石墙、石头房,最不习惯的就是太阳落山太早,下午四五点钟就牛羊入圈,鸡鸭回笼了。天一黑近处不见人影,远望也没有几点灯火。
夜幕低垂,阿常仰着头,隔着院墙和后邻的阿珍聊天。阿珍站在自家楼顶上,“咯咯”笑得很开心。她眉清目秀,身材小巧,的确凉衬衫在夜色里很显眼。辫子根上扎了一块花手帕,走起路来手帕轻舞,像蝴蝶飞过。两人聊了很久,才各自回屋。
阿常他俩自小就相好了。阿珍家条件较好,阿常却迟迟拿不出彩礼。这片山地好贫瘦,种不出多少庄稼,打石头收入又低。表姨早已经发话,必须先解决老二的婚事,才考虑老三。
第二天,表姨真的不给阿常烟钱了 。阿常断了粮,黄昏时急得饭也不吃, 磕着瓜子到处乱转。我拿出一块钱买来五盒 “牡丹” ,偷偷塞给阿常。阿常精神大振:“兄弟,我带你炸鱼去!”
我们来到村外的野水塘边。虫声蝍蝍,水塘里不时冒起阵阵水雾。岸边一大片小蝌蚪吐着绵密的泡泡在嬉耍。今年不知为什么,到处都是黑压压的蝌蚪。
我们避开蝌蚪找个地方,静静观察了片刻。阿常掏出一只汽水瓶,下层装着黄色炸药,上面是白色烈性炸药,瓶口用泥巴堵着雷管,引出两寸长的导火索。阿常先将导火索头搓起毛,这样才方便点燃。
一条大鲤鱼突然跃起,凌空甩下鱼籽。阿常点燃导火索,将瓶子递给我,教我朝鱼落水处扔过去。我拿着“哧哧”冒着火花的炸药瓶子生怕爆炸,又怕烫了手,赶紧甩了出去。
过了好久,没有等来爆炸声。阿常吸完了两支烟,还是没有响声。
阿常自言自语:“奇怪了。我得捞上来。”
“好危险啊,还会不会再爆?”
“那也不行,不能留祸根害到别人。”
他把指甲盖大小的烟头踩灭,脱下衣服,犹豫了一下,慢慢趟向水塘深处。摸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举起了手里的两截破瓶子。
我们松了口气,又静静地坐了好久。
“兄弟,你可要好好读书。”
“哦。”
“将来走得远远的。不要窝在这里。”
“哦。”
回我家的路上,有一条大渠。渠水很浅,几里远都有密密麻麻的蝌蚪在游动。有的已经长出了两条后腿,但还拖着长长的尾巴。
又到周末,我骑自行车往阿常家赶 。那条渠干见底了 ,原本肥大的蝌蚪被晒成黑乎乎的一层干壳绵延数里。少数水洼里, 已经长出四肢的蝌蚪搅成一团翻滚,“啧啧啧……”泛着沫,争夺着浑水里最后的氧气。
走近阿常家门口,突然听到院子里一片哭喊声。我心头猛跳,丢下车子跑进去。堂屋里满满一堆人在大哭。表姨双眼红肿迎了上来,说了声“你三哥没了……”又掩面痛哭起来。
阿常喝农药自杀了。他喝下了最毒的“三九一一”,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堂屋里,望着母亲忙里忙外。不敢想像他抗着怎样的剧痛,连椅子扶手都抓破了,却始终没有吭过一声。
表姨突然闻到强烈的农药味,才发现儿子脸色乌青,浑身抽搐,汗水滚滚而下,将衣服都打湿透了。她尖叫着扑过来,阿常安静地望了她最后一眼,倒在地上。
原来前几天,阿珍家长下了最后通牒。姑娘年纪不小了,再等下去不是办法。镇上开酒楼家的孩子登门求过几次亲,阿常再拿不出个说法,阿珍家就要收别人聘礼了。
表姨家还是冰冷的老意见:先解决老二婚事,不然不公平,也不好听,没得商量!阿常在两家来回跑,磨破嘴皮苦苦哀求都没用。阿珍也是孝顺孩子,奈何不了父母。此路已绝。两人抱头大哭一场,就此别离。
谁能想到,从来与世无争最听话的阿常失去唯一的真爱后,会如此刚烈。
我们两家亲戚本来就远,阿常走后,就再无往来。只是有时,远远望见那片青山,耳边还会响起阿常的声音:
“开山喽……”
“兄弟,你可要好好读书。”
“将来走得远远的。不要窝在这里……”
图/文 摄影师阿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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