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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曼查的骑士吉诃德大人

来自曼查的骑士吉诃德大人

作者: 浮空无限连 | 来源:发表于2018-01-19 05:10 被阅读12次

    夜祷 Matins

    平安夜前夕的圣伯多禄广场上,行人如战兢的蚁群。方尖碑右首的圣诞树也蛰伏了似的,枝蔓上彩灯晦暗无光,只顶上一颗八角星因掠了教堂金顶的颜色,辐射着灰烬似的烟火冷芒。

    太阳落山之前,大教堂穹顶下的天台永远游人如织。当绫罗似的晚霞第一次亲吻耶稣圣像头顶的宝冠和他的指尖时,天台就变得空空荡荡了。十一个门徒与施洗约翰像垂下眼帘,从不同的方位守望着匙孔状的广场。

    六十五岁的康斯坦佐主教与十二岁的亚瑟伏在天台的围栏上,倚在大理石雕像的脚边,看向很远的地方。他们的目光越过圣伯多禄广场,越过方尖碑,越过毛茸茸的冷杉树杈,越过黑糖浆似的台伯河水,越过对岸的圣天使城堡,最终投射在被月光与华灯加冕的罗马城上。

    “我困了。”康斯坦佐主教说,“那是因为我老了。衰老就是不合时宜的睡眠。”

    亚瑟穿着唱诗班成员式的猩红色长袍,白色罩衫和浆洗过的硬领。他保持缄默,黑眼睛显出无瞳的希腊雕塑似的冷淡与谦和。

    “但这不是我要说的。”康斯坦佐主教从罩袍里摸出一包好彩香烟,在凭栏上轻轻一磕,掸出一支,低头衔在口中。“每次从这个角度俯瞰罗马,我总想起一些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亚瑟将交叠的手臂搭在围栏上,将下巴埋进手肘里。

    康斯坦佐冲着施洗约翰的小腿吐出一个烟圈,“不值一哂的旧事和老不死的故人。但这也不是我要告诉你的。”

    亚瑟裹紧了罩衫,夜风令他战栗。

    “亚瑟,我们共事有三年了。”康斯坦佐以跟同辈交流的口气与还是一个孩子的亚瑟对话。他很硬朗,头发仅斑白,用油抹得锃亮。康斯坦佐未穿主教袍,披着一件毛呢西装外套,松开了白衬衫的上三颗纽扣,露出一截古铜色的胸膛。他低头看向亚瑟,“告诉我,你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亚瑟像任何一个早慧的孩子那样,说话有条不紊。

    “三年间,我们解决了很多事情。”亚瑟轻轻地咬着大拇指,“譬如在罗马尼亚驱散吸血鬼。”

    康斯坦佐颔首,露出微笑。“第一次就碰到那么棘手的案子,算你倒霉。”

    “我们解决了在环球剧场徘徊的幽灵。”

    “没错。”康斯坦佐毫不在意地将抽了半截的香烟碾在大理石凭栏上。“彼时你已经开始学着尽一个学徒的责任了。”

    “但最难缠的还是卡塔尼亚的假圣婴。”

    “是啊,可怜的女人以为自己见证了神迹,其实不过是邪神种在胎儿身上的咒符。”

    “也有虎头蛇尾的,比如撒丁岛的圣母流血泪事件。”

    “吸引游客的伎俩罢了。”

    “我着实学到了不少东西。”亚瑟的眼睛熠熠生辉,“主教大人,您问的究竟是哪方面的?”

    “我的孩子,”康斯坦佐将手掌搁在亚瑟的脑袋上,毫不留情地将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揉乱,“我的问题再明确不过了。”

    亚瑟将散乱的额发拨回原处。“我要说的大概不是您期待的。”

    “我没有期待,孩子。”

    “我知道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两件事是什么。”

    “哪两件?”

    “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与跟朋友分别。”

    康斯坦佐本来要将毛呢外套的纽扣系上,听了这句话,手指停滞在领口。

    “我喜欢这个答案。这两件事本来是一件事”

    “那您呢,主教大人?”亚瑟看着右手虎口的一道细细的疤痕,一面抬起脸看着康斯坦佐。“身为梵蒂冈首席驱魔人的这些年里,您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康斯坦佐开怀大笑,“我们的答案很相似,所以我感到自己有五十多年的岁月都虚度了。”

    “如果您能给我冲一杯热巧克力的话,我就愿意慢慢地听您说。”

    “狡猾的小子。”康斯坦佐咧开嘴。亚瑟显然已经冻得受不住了,一溜小跑地冲回了大教堂内。康斯坦佐双手插兜,慢悠悠地跟在亚瑟后面。他看了一眼怀表,朝夜幕下的罗马投去最后的简短一瞥。

    “这要从我成为首席驱魔人之前说起。四十年前,我在佛罗伦萨等一个人。”康斯坦佐坐在书桌后,与其说是讲一个故事,不如说是自言自语。亚瑟已经得到了他的热巧克力,正坐在地毯上啜饮。


    晨曦祷 Lauds

    与如今相比,四十年前的佛罗伦萨并没有太大分别。盛夏的阳光将郊外山坡上的橄榄镀上焦糖色,又将穿花裙的女人的脚踝炙成蜂蜜色。

    一个年轻的神父走在老桥上,神情如止水。老桥两畔驻扎着一些金贩,见到神父路过,便欺上来,向他推销纯金的苦像。神父从夹攻中鱼贯而出,双目直视前方,两片标志的薄唇微微抿起。他的黑罩袍在酷暑与奔波里连一条褶皱都不曾起,脸颊上也没有一点汗水与疲惫的迹象。年轻神父有意大利男人的骨相,却没有意大利男人的松弛。

    这样一个人行走在人群里,就像油浮在水面上那样扎眼。他从鲜艳的本地人身前掠过,就像一个黑白的幽灵,掀起一阵冷淡的松枝香气,硬质罗马领绷得一丝不苟,阴郁的绿眼睛直视前方,颈上银质十字架随着步伐微微晃动。

    神父走过老桥,穿过狭窄的石板街道和橘红的屋檐,最终在圣母百花教堂南面的一条巷子里停下脚步。他背后是一家空荡荡的二手书店,带呢帽的老板斜在椅背上打盹,嘴巴微微张开。街上没有几个人,大教堂旁冰激凌店烘焙蛋饼的香气却流溢过来了。神父在书店门边点了一根烟,慢慢地吐纳,将蛋和奶的香味吹散。他将烟屁股丢在石板上,用擦得锃亮的皮鞋跟碾灭,面无表情地扣了扣书店的玻璃门。

    带毛呢帽子的老板一个激灵,从摇椅上坐了起来。

    这两个人显然是非常熟稔了。神父进门后,老板驾轻就熟地将大门用链条锁住,将他引到一间里室。咖啡壶刚刚好喷吐出蒸汽,老板拿出一只瓷杯,为神父冲了一杯泛着奶沫与糖渣的玛奇朵。

    “亚瑟。”老板陷进扶手椅里,双手交叉。他有七十上下,每一条皱纹都很慈爱,头发花白而稀疏,所以用呢帽遮住。没有人能想到这样一个昏聩而慈和的老人掌管着梵蒂冈在整个托斯卡纳地区的驱魔事务。

    “指骨追回来了。”神父变魔术似的从罩衫里掏出一个纸包,颇不在意地抛给老人。

    老人手忙脚乱地将纸包接在手里,把麻绳解开,细细端详那根枯槁的中指。

    “我会通知圣十字大殿的。”老人赞叹道,“有人说这是扣开现代之门的一根中指。”

    “伽利略本人不知会作何感想。”亚瑟喝了一口咖啡,将左腿搭在右腿上。

    “好样的,亚瑟。你的每一次任务执行都完美无瑕。”老人将纸包掖进灯芯绒外衣的内袋里,浑浊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亚瑟。

    亚瑟微微颔首。

    老人的身体微微前倾,“我亲爱的孩子,你该给自己放个小假了。”

    亚瑟抬起眼睛,嘴唇抿紧了。

    “这个任务后,我会向枢密院提出申请,给你批两个月的长假。你可以去西西里转转,去那不勒斯,去撒丁岛,或者坐着火车去巴黎。你只去过巴黎一次,是不是?”

    “我不需要假期,大人。”亚瑟防御性地抱起双臂,“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亚瑟,我们认识十年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老人烦躁地将茶色眼镜摘下来,揉了揉额角。“你几乎不可能瞒住我。托马索死后,你就变了,整个人像被上紧了发条似的。”

    托马索这个名字在年轻神父身上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亚瑟将瓷杯放在茶几上。他的神情不变,眼睛却像被两簇火苗点燃了似的。有一个瞬间,老人几乎觉得亚瑟会伸出手来将他撕碎。

    那股邪火只燃烧了几秒钟就熄灭了。现在,亚瑟的绿眼睛里除了狂怒的余烬之外,还有近乎哀求的神气。

    “我很好,阿尔比诺大人。”亚瑟端起瓷杯,将脸挡住。

    “亚瑟,即使你不需要一个假期,”阿尔比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亚瑟的反应,“你也需要一个新搭档。”

    “我不需要新搭档,大人。”亚瑟避开阿尔比诺的目光。“我执行任务时从未出过岔子。”

    “还没有出过岔子。”阿尔比诺温和地纠正他,“枢密院安排两人执行任务是有原因的。”

    “容我考虑考虑吧,大人。”亚瑟的目光游离到墙上的木十字架上。“有新任务吗?”

    老人站起身来,慢慢踱出内室,回来时手中抄着一只信封。他将信封递在亚瑟手边。

    亚瑟将蜡封揭开,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黑头发的青年。

    “亚瑟,我的孩子。”阿尔比诺并未坐回摇椅中去,将手掌搭在亚瑟的肩膀上。“实际上,你的新任务就是审核诺亚·科罗纳。”

    亚瑟像被燎了手指似的,将照片抛回茶几上。

    “诺亚·科罗纳今年二十岁,是洛伦佐·科罗纳的儿子。他老子的名字你大概不会太陌生,洛伦佐的捐款养活了半个枢密院。”阿尔比诺坐回摇椅上,“他母亲是英国人,多年前就病逝了。他本人则在美国度过了大部分时间。”

    “怎么?洛伦佐想给儿子在枢密院里找一份暑期实习吗?”亚瑟讥嘲道。

    “不要小瞧诺亚,亚瑟。他是枢密院历史上最年轻的一级调查员之一。”

    “那就是个天才了。”亚瑟不以为意地答道,“我何德何能,能来审核这样一位天才呢?”

    “亚瑟,听我说。”阿尔比诺戴上眼镜,“枢密院想将他正式吸纳进行动队。诺亚已经得到了两位主教的举荐,还差一个行动队员的推荐。”

    “院里想让我给他走走过场?”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阿尔比诺叹了口气,“是的。亚瑟,我的孩子,如果你需要一个人聊聊天的话,我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我好歹也在梵蒂冈坐过十年的告解室,听年轻的教士们诉苦。”

    亚瑟将最后一口咖啡灌进喉咙里,拿着照片站起身来,阿尔比诺跟上来,将他送出门去。

    “亚瑟,”在将玻璃门关闭前,阿尔比诺欲言又止,“诺亚是弗兰西斯科神父的关门弟子。神父死前将阿泰萨的龙骨给了他。亚瑟,教导他吧,就像托马索当初教导你那样。”

    亚瑟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只几个呼吸后,他就走向了来时的那条小巷。


    第一时辰 Prime

    亚瑟手持怀表,在圣十字圣殿的大门前徘徊。

    十二点过十七分。

    十七分钟。亚瑟想。诺亚·科罗纳迟到了十七分钟。

    亚瑟感到自己已经尽了责任。他呼吸着清凉的夜风,将怀表收起来,轻松地朝着在圣马可大殿的住所走去。

    “亚瑟·皮耶特罗?”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在亚瑟的斜后方响起。

    亚瑟回过头去。他必须掏出照片,在月光下细细对照,才能确认眼前的醉鬼就是诺亚·科罗纳。

    除了五官与身型之外,叫住亚瑟的这个青年与照片中人毫无相似之处。活生生的诺亚·科罗纳的双颊上带着醉酒的潮红,呼吸时喷出酒气,胸前的纽扣一路散开到肚脐,领带滑稽地垂在肩膀上。他的眼镜已经失去焦距,说话时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露出一个放荡的微笑。亚瑟注意到他的下颌处有个猩红的唇印。

    亚瑟嫌恶地背过脸去。

    “整理你的仪表,诺亚·科罗纳。”

    诺亚睁大眼睛。“是,神父。”

    那种令人怒火中烧的笑容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他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卷发,错综地将扣子系上,最后将领带松松垮垮地直接系在脖子上。他挑衅似的朝亚瑟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我看上去怎么样,神父?“

    亚瑟将怀表揣回衣袖中。

    这两个人站在一处,产生了强烈的不兼容感。金发与黑发,绿眼睛与棕色瞳孔,刀锋似的整洁与流浪汉似的不修边幅,面无表情与嬉皮笑脸,纯正的口音与装腔作势的美式意大利语。这两人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在与对方对话时使用讥嘲的语气。

    “诺亚·科罗纳,你迟到了十七分钟。这在一次正式的任务执行中或许是致命的。”亚瑟面朝诺亚,目光却越过他,落在圣十字大殿熠熠生辉的大门上,似乎要蓄意表达自己的轻蔑。

    “我猜过无数次,”诺亚的笑容并没有因为亚瑟的训斥而减少半分,“院里会给我派一个什么样的搭档。”

    他粗鲁地将亚瑟从头打量到脚。“很遗憾的是,跟我想的一样。”

    亚瑟抿住嘴唇。“请容许我纠正您,科罗纳先生。首先,您还不是我的搭档。其次,您或许永远也不会成为我的搭档了。”

    诺亚打了一个酒嗝。

    “因为您已经失去资格了。”或许是受到了诺亚的感染,亚瑟也露出了一个魔鬼似的微笑。“您并没有通过我的审核。非常遗憾的是,一个显赫的姓氏不能为您摆平一切。”

    这句话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诺亚低下头。当他抬起头直视亚瑟的时候,那副吊儿郎当的醉容已经一扫而空。他看上去清醒得像一个哨兵。

    “神父,您觉得我是个只会依仗父辈的低能儿,我则觉得您是个没有任何幽默感的学究。”诺亚貌若真诚地说道,“偏见阻断交流。让我们重新认识一次吧。诺亚·科罗纳。”他朝着亚瑟伸出手去。

    亚瑟盯着那只手看了片刻,握住了它,敷衍地摇了摇。

    “亚瑟·皮耶特罗。”亚瑟将手收回来。

    三秒钟之后,他再次朝诺亚伸出手去。诺亚莫名其妙地跟亚瑟又握了一次。

    “第一次握手,是重新认识。很高兴认识您。”亚瑟意味深长地说,“第二次握手,就是再见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说完这句话后,亚瑟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将诺亚扔在圣十字大殿前的空地里。他的住处还有一块卡诺里卷,若不及时吃掉,就会腐坏。

    四十年前,午夜的佛罗伦萨还很寂静。街道里尚没有充塞着彻夜开张的酒吧和游客。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并没有跟上来,亚瑟松了口气。

    街道显得愈来愈幽深了。路灯如鬼火似的眼睛,将亚瑟黑色的袍角蚀成绿色。

    亚瑟轻轻地踏在石头路上。他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和不存在的潺潺流水声。

    远处圣母百花大教堂红色的拱顶仿佛踊跃的恶龙的角,薄雾从地底升腾出来,将月亮抹成银子似的惨白。

    王宫的大门金碧辉煌,

    珠宝金玉闪闪发亮。

    门中涌出一队美丽的山中姑娘。

    她们用悠扬的歌喉

    把贤明的君主颂扬。

    但是邪恶的势力驱动悲郁之气,

    袭击了皇家的领地。

    啊,让我们哀悼吧,因为他再不会感到明日的晨曦。

    如今行人在谷中仍过往频频。

    透过王宫那闪着红光的窗户他们看见黑影纷纷,

    合着嘈杂之音疯狂地舞动,呻吟。

    忽然,一大群人激流般涌出破落的大门。

    他们狂笑着,笑声是那样可怕,阴沉。

    亚瑟听到恶魔用低沉的声音诵读爱伦坡的《鬼宫》。空寂的街道里,一个人趔趔趄趄地朝他走过来。亚瑟抬起头来,看到托马索的胸口插着一把金色的匕首,缓缓地朝他伸出一只手,脸上仍然带着笑容,血液从他的伤口处汩汩流出,滴滴答答地落在灰色的石头上。

    亚瑟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握住那只手。托马索的手比石头还要冰冷。亚瑟用一只手支撑住他,另一只手按在他左胸的伤口上。

    “托马索,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亚瑟用袖子将脸上的泪抹干,将头抵在托马索的耳畔。托马索的眼睛中也开始流出血液,他张开嘴唇,似乎想要说话,但凝结的血块从他的唇间涌出,将话语淹没了。

    亚瑟用手指去擦拭那些血渍。托马索充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亚瑟,直到另一柄利刃从他的咽喉处穿出。

    托马索迎着亚瑟倒了下去。诺亚手中握着一把短刀,一头雾水地看着亚瑟。

    托马索,或者说亚瑟以为是托马索的那个东西,此时萎缩成了一滩焦炭,在石板路上滋滋作响。

    亚瑟站在一旁,仍未完全从梦魇中苏醒过来。他的头发已经完全乱了,脸上和双手上满是污血。

    “神父,您还好吧?”诺亚将银质短刀插入鞘中,走上前两步,试探性地拍了拍亚瑟的肩膀。

    亚瑟猛地惊醒,朝后退开两步。

    “我很好。”他感到右颊上黏糊糊的,伸手去蹭。

    “变形怪。”诺亚耸了耸肩,“这几年很常见。”

    “我知道。”亚瑟粗暴地推开了诺亚对他伸出的手,踉跄地朝原路走去。

    “枢密院最负盛名的驱魔师居然应付不了区区一个变形怪?”诺亚挤出一个坏笑,“神父大人,您到底看到了什么?”

    亚瑟蓦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向诺亚。玩世不恭如诺亚,在这种凶狠的瞪视之前也不得不闭上了嘴。

    “明早五点。”亚瑟冷淡地说,“米开朗基罗广场。科罗纳先生,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第三时辰 Terce

    “老天。”

    诺亚看着地上十几具横七竖八的扭动的躯体,又看看亚瑟。

    亚瑟不动声色地将一把左轮手枪别进枪套里。

    “这次是什么?盐弹吗?”

    “对,盐弹。”

    亚瑟将还未死透的尸体踢进河道里。

    “喂!”诺亚叫道。

    “你大惊小怪什么,科罗纳先生?”亚瑟一边将另一具尸体抛进威尼斯的河水中,“他们被恶魔吸食了生命力,即使在恶魔被驱走后也难以活下去了。”

    “没什么。”诺亚走到亚瑟身边,帮着他将尸体抛出。“你真的是神父吗?”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满意了吗?”亚瑟一面念念有词,一面用脚尖将死人拨进水里,躲开溅出的水花。

    “还有几天?”诺亚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枢密院在威尼斯总督府旁租下了两间宾馆。将所有的尸体都抛进水中后,亚瑟和诺亚划着一艘贡多拉船,朝居所驶去。

    “还有六天零七个小时。”亚瑟回答,“我就可以从您身边解脱了。”

    “那么我通过您的审核了吗?”诺亚摇着桨,“神父大人,您多少也帮着划两下水,成不成?”

    “这很难说。”亚瑟闭目养神,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诺亚将桨搭在船尾。他翻了个身,狭长的贡多拉猛地摇晃了一下。亚瑟睁开了眼睛,看着黑色的水面。无人居住的水中房屋向前方无限地延伸开去,眼前的路好像一道窄门。

    诺亚平躺在船上,仰着脑袋。今天下了一场雨,晚间可以看到银河。河水两端的屋檐将密密麻麻的星子裁成一条细线,诺亚对着天空伸出一根手指。

    “你在做什么?”亚瑟质问道。

    “我上次来威尼斯的时候只有十岁左右。”诺亚转过身来看着坐在船头的亚瑟,“跟母亲一起来的。”

    亚瑟不接话,用双臂环住自己的膝盖。

    “我可以说英语吗?”诺亚仍然伸着右手食指,在头顶上点点戳戳,似乎在决定要采摘哪颗星辰。

    亚瑟叹了口气,将桨拾起来,开始划水。

    “十天过去了,可是你仍然讨厌我。”诺亚已经自顾自地切换到了英语。他说英语时没有那种拿捏的腔调,显得真诚了不少。“为什么?仅仅因为我那天迟到了十七分钟吗?”

    “而且还喝醉了。”亚瑟继续用意大利语回答他。

    “其实我没有那么醉。”诺亚笑道,“只是好奇你到底会有多生气。”

    “我的母亲。”诺亚将颈上的一串链子摘下,递给亚瑟。亚瑟将心形的金匣打开,就着黯淡的星光去看那张袖珍的黑白女人照片。女人的五官因为照片胶面的磨损和船身的跌宕而显得晦暗不清,但亚瑟还是接口道:“您长得跟您的母亲很相像。”

    “神父,你在撒谎。”诺亚像喝醉了似的嬉皮笑脸。

    亚瑟一声不吭地划着桨,墨汁一样的潜流舔舐着船身。他们好像行在一面破碎的黑色镜子上。

    “她是在我十五岁那年去世的。”诺亚平静地叙述道,“神父,我也失去过我爱的人。”

    亚瑟的手一抖,桨沉进了水里,一路下坠,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诺亚坐起身来,将双手伸进水里。

    “没有关系,我们一路用手划到叹息桥去吧。我还从来没有看过晚上的运河。”

    亚瑟将船用粗麻绳固定在岸边,从船头跃到岸上,将小船震得好一阵颠簸。

    “皮耶特罗先生。”诺亚在亚瑟身后叫道。

    亚瑟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晚安。”诺亚掏出钥匙。

    “科罗纳先生。”亚瑟清了清嗓子,“算了。”

    “有话就快说吧,神父。不然我这一夜都睡不安生了。”

    “我要声明,我并不讨厌您。”

    “哦。”诺亚开门的手停住了,钥匙串叮当作响。“我很荣幸。”

    “晚安,科罗纳先生。”亚瑟将门关上。

    诺亚的脚步声停在他的门前。亚瑟可以感觉到,诺亚正用背抵着他的门。两个人在沉默中对峙了片刻,诺亚开口了。

    “在那之后的好多天,甚至好多年,你都会感到痛彻心扉。你感到自己的人生只剩下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在生者身上寻找死者的影子。”

    亚瑟也背靠在门上,静静地听着。

    “但有一天,你从床上爬起来,却突然意识到,你已经想不起来那个魂牵梦萦的人长什么样子了。”

    亚瑟轻轻地从门后走开,坐在床沿上。

    “就是这样。神父。”玩世不恭的诺亚听上去极为脆弱。“从那一刻起,你又是你了。”

    翌日五点钟,诺亚从噩梦中惊醒。他从外衣口袋里摸出烟盒和火柴盒,裸着上身,坐在小旅馆门口的台阶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直到日头见红。

    诺亚一仰头,看到了从外走来的亚瑟,怔住了。

    亚瑟也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碰到诺亚,但他自持地撩起罩衫下摆,视若无睹地上了台阶,从诺亚身边走过去了。

    “喂。”诺亚朝后伸出一根烟,“您抽烟吗?”

    “不了,科罗纳先生。”亚瑟整了整罗马领,“您还可以再睡半个小时。我们吃过早饭后就出发。”

    诺亚伸手拽住亚瑟的罩衫下摆。

    “怎么?”亚瑟停住脚步。

    “抱歉,”诺亚谄笑着松开了手,“伸个懒腰而已。”

    亚瑟回了自己的房间。诺亚摩挲着接触到亚瑟罩衫的手指,凑到鼻端,闻到一股血腥气味。

    诺亚展开一份报纸。“红衣主教维塔利于昨夜逝世。”

    “哦。”亚瑟将烤土豆切成小块。

    诺亚意味深长地扫了亚瑟一眼,那双绿眼睛似乎被他的戏谑激怒了。

    “十五分钟后出发。”亚瑟将叉子搁在餐巾上,站起身来。

    “去哪里?”

    “罗马。”

    诺亚沉默半晌,“我觉得我们不用走这么急。”

    “怎么?”

    “您应该再好好休息休息。”

    亚瑟抿起嘴唇,“您是什么意思,科罗纳先生?”

    “白天我们执行任务,夜间您似乎也有您自己的事务要处理。”

    亚瑟将一小杯浓缩咖啡一饮而尽。“弱者才需要睡眠,科罗纳先生。”

    “叫我诺亚吧,神父。”

    “好的,科罗纳先生。”

    亚瑟一剑将两个戴兜帽的黑衣人的咽喉割开,两道婀娜的污血呈蛇状飞溅开来,甩在亚瑟的额头上。他金色的头发被血水打成绺。

    “托马索!”亚瑟嘶喊着朝祭坛奔去。

    托马索的左胸上插着一把金色的匕首,头歪向一边,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亚瑟单膝跪在祭坛之前,将友人失去生气的头颅托在怀中,那张脸却变成了诺亚的样子,年轻的,不羁的,玩世不恭的,一只眼睛还在冲他眨着,像是在传递一个暗号。

    亚瑟睁开眼睛,一车厢的人神色古怪地盯着他。诺亚朝他递来一瓶汽水。

    亚瑟将汽水拧开,仰脖喝下半瓶,才感到心跳平复了些。他偷眼看向诺亚,诺亚却正看着窗外的风光。

    “给我讲讲托马索吧。”

    诺亚将汽水接过去,喝了一口。

    亚瑟不说话。他将下巴埋进手臂里,看着向身后飞逃而去的金色原野。


    第六时辰 Sext

    哈尔穿着染了酒污的衬衫,坐在酒馆里。他冲着福斯塔夫喊道:“要是他欺骗了魔鬼,他也一样要下地狱的。”

    “科罗纳先生,请不要太沉湎于戏剧。我们的任务是保护马里诺大主教。”亚瑟举着望远镜,朝向第二排正中戴红帽的枢机主教。

    “怎么会有人在剧院里下手。”诺亚翘着二郎腿。他那领口敞开的模样与舞台上的亲王倒有几分相似。“最近这是怎么了。大人物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翘辫子。”

    “请保持安静,科罗纳先生。这是公共场合。”

    “《亨利四世上篇》是我最喜欢的莎士比亚戏剧。”

    “I don't give a shit。”亚瑟用英语喃喃道。

    “您的英语进步了不少。”诺亚嚼着口香糖,“知道我为什么最喜欢《亨利四世》吗?”

    亚瑟把望远镜放下来,“您究竟要让我重复多少遍?”

    “因为哈尔背弃了他的朋友福斯塔夫。”

    “您喜欢这部戏剧,因为主人公背弃了他的朋友?”

    “是的。”如果此时亚瑟与诺亚相对而坐的话,就会发现他的神情里没有一丝一毫玩笑的神气。“他对福斯塔夫说,‘我不认识你,老头儿。’”

    “莫名其妙。”亚瑟重新抄起望远镜,“科罗纳先生,如果你再说一句话,我就把你从包厢里推下去。”

    红衣主教举着单片眼镜,被两个亲随一左一右地簇拥着。

    亚瑟将望远镜缓缓上移。在舞台另一端的包厢里,他看到了一个蒙黑纱的女人。当他将目光移过去时,那女人的面纱微微震动,似乎在透过黑色端详着亚瑟的面孔。亚瑟急忙将望远镜放下来。

    此时,哈尔王子开始了他那段闻名遐迩的独白。

    “我完全知道你们。”他说。他的狐朋狗友们刚刚离开,他挂在脸上的面具一样的笑容还未完全褪去,就已被深沉的思绪代替。“现在虽然和你们在一起无聊鬼混,可是我正效法着太阳,它容忍污浊的浮云遮蔽它的庄严的宝相,然而当它一旦穿破丑陋的雾障,大放光明的时候,人们因为仰望已久,将要格外对它惊奇赞叹。”

    诺亚盯着舞台上的王子,目光炯炯。

    “我将要推翻人们错误的成见,证明我自身的价值远在平日的言行之上;正像明晃晃的金银放在阴暗的底面上一样。”

    亚瑟看向与诺亚完全不同的方向。一个穿黑衣的神父,死死地盯着一个佩黑纱的女人。

    第三幕结束时,中场休息正式宣告开始,主教大人从他的专座上站起身来,与邻座的上流人士寒暄。不一会儿,主教借故离开了观众席。

    “马里诺大人离开座位了。”

    “老头儿的膀胱都比较孱弱。”诺亚几乎横躺在座位上。“也说不定是拉屎去了。”

    “闭嘴。”

    “神父大人,那个女人是谁?”

    亚瑟低头看着诺亚。“您在说什么?”

    “就是你一直盯着看的那位女士。”

    亚瑟将目光转开,“我还以为你正忙着看戏。”

    “两不耽误。”诺亚笑道,“那是谁?”

    对面的那个包厢已经空了。

    “谁也不是。”亚瑟敷衍道。“我出去一趟。”

    亚瑟回来时,诺亚正举着望远镜。

    “您在看什么?”

    “我在看老科罗纳。”诺亚将望远镜递还给亚瑟。他站起身来,将一只胳膊搭在亚瑟的脖子上,用一只手指着第二排的一个座位。

    “那是......那是您的父亲?”亚瑟惊讶地望向诺亚手指的方向,甚至没有心思斥责他的僭越举动。

    “是啊,我们长得不怎么像。”诺亚将胳膊松开。

    “您怎么不早说?”

    “说了又能怎么?莫非您迫不及待地想要我去引荐吗?”

    正牌科罗纳先生有所感应似的转过身来,与亚瑟和诺亚目光相对。

    诺亚笑容灿烂地冲父亲招了招手,仍然是一手叉腰的那副无赖样子。科罗纳先生的目光只在儿子身上停留了片刻,就移到了亚瑟脸上。那种不带感情的审视神气令亚瑟背脊发凉。

    诺亚拽着亚瑟的胳膊,拉着他坐下。“别理怪老头,他怕是看上您了。”

    幕布拉开又合上。亨利王在舞台上对自己的儿子哈尔王子咆哮:“下流的贪欲!卑鄙荒唐,恶劣不堪的行动!无聊的娱乐,粗俗的伴侣!“

    亚瑟看向诺亚:“现在我知道您为什么会对这部戏有所共鸣了。”

    诺亚嗤之以鼻地一笑:“神父,您总是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

    在哈尔王子一番动情的自白后,亨利王的语气软化了。父子在热烈的掌声中拥抱和解。

    “等等,亚瑟。”诺亚拿起望远镜,“主教大人没回来。就算他去上了大号,也有点过于久了。”

    亚瑟垂下眼帘。对面的包厢也是空空荡荡。那个幽灵一样的女人,离开时也是无声无息。

    此时,一队队演员头戴钢盔,身穿盔甲,在舞台上跳跃砍杀。

    “亚瑟,”诺亚提高了声音,“你刚才看到主教了吗?”

    亚瑟出神地望着舞台,并没有回答诺亚的问话。

    哈尔王子将他的对头砍杀在舞台上后,兵卒快速地撤去了。只一个佩钢盔的小兵仍伏在地上,一滩假血顺着头盔的缝隙流淌到地板上。这个演员大腹便便,简直跟福斯塔夫有的一拼。几个观众吹起了口哨,赞美着布景的逼真。

    可此人却演上了瘾似的,躺在地上不肯起来,直到下一幕的演员们上场也毫无动静,惹得台上台下的众人面面相觑。

    饰演亨利王的演员发出一声尖叫,蹲坐在地上。坐在前几排的观众哗然,纷纷站起身来。

    有个胆子大的龙套掀开了那顶头盔,惊叫起来:“主教大人!马里诺主教大人!”

    亚瑟抿紧了嘴唇。除此之外,就像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似的,他的神情毫无波澜。

    诺亚看向亚瑟。

    坐在台下的科罗纳先生猛得回过头来,目光如利剑戳向亚瑟。

    “大人,是我的责任。”亚瑟的口吻却传达着与他话语完全相反的信号,“中场休息时,我离开剧场侦查,看到主教大人有护卫跟着,就掉以轻心了。”

    梵蒂冈的议事团围成一个圆桌,将亚瑟,诺亚和马里诺教区的几名下属围在中间。

    洛伦佐·科罗纳那双鹰隼似的眼镜正扫描着亚瑟的面部表情,似乎要从那种未老先衰的平静中找出玩忽职守的证据。

    “皮耶特罗神父。” 洛伦佐·科罗纳双手交叉,“您的表现令人失望。据说您自从搭档意外去世后就状态不佳。”

    他将“意外”二字咬得极其明晰。诺亚发现亚瑟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请记住,托马索·罗马诺的死并非枢密院的责任,枢密院也不欠你什么。”

    亚瑟的太阳穴附近爆出一根青筋。诺亚从来没有见过亚瑟展示过这么丰富的表情。

    “是,大人。”

    “至于你,”洛伦佐·科罗纳终于有功夫来打量自己的儿子了,“从您的平均水平来看,这次的失误并不令人惊讶。”

    诺亚不以为意地揉了揉鼻子。

    “马里诺主教殉难之前,你们注意到任何异常了吗?”枢密院长布洛涅大主教将话题岔开。

    诺亚看向亚瑟,亚瑟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大人。没有任何异常。”

    紧急议事解散时,诺亚朝向他的父亲,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洛伦佐·科罗纳没有回头。他被几个枢机主教夹在中间,快步走进长廊。

    “我们的故事结束了。”康斯坦佐主教将半梦半醒的亚瑟从地上拎起来。盛热巧克力的杯子滚倒在一边。

    “就这样吗?”

    “就这样。”

    “那你和亚瑟·皮耶特罗的故事呢?”

    康斯坦佐主教闭上眼睛,“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现在快回到你的宿舍去,在二十分钟内睡着。”


    晚祷 Vespers

    亚瑟叩响了书店的门。

    阿尔比诺隔着一层玻璃门看到亚瑟,大为吃惊。

    “亚瑟,整个意大利都在通缉你!”

    “我能进去吗,大人?”亚瑟将兜帽摘掉。

    阿尔比诺撤下了门上的铁链,将亚瑟放进来,小心地四处张望。

    “您从始至终都知道诺亚·科罗纳是枢密院派来调查我的吗?”亚瑟温和地问道。

    阿尔比诺的眼神躲闪着。“我帮不了你,亚瑟。”

    “我不怪您。”亚瑟低下头,“我记得您说过,我可以随时来找您告解。”

    阿尔比诺瞠目结舌。

    “告解过后,您就可以去报告枢密院了。”亚瑟平静地说,“我将擒获一个杀死五个主教的逃犯的荣誉赋予您。”

    阿尔比诺将镜片摘下来,揉搓着眼睛。“等一下,亚瑟。我去给你做一杯咖啡吧。正好我自己也需要一杯,这几天的烦心事够多的了。”

    当阿尔比诺带着枢密院驻佛罗伦萨的驱魔师围上来时,亚瑟已经无影无踪了。

    “没想到他连一点时间都不肯给我。”亚瑟说道。

    开车的诺亚发出一声嗤笑。“你也会拘泥于这样的东西吗,神父?”

    “每个人都有些莫名其妙的执着。”亚瑟将安全带松开。“这不是去枢密院的路,你走错了。”

    诺亚一个急刹车,亚瑟的额头重重地撞在挡风玻璃上。

    “下车。”诺亚粗声粗气地说。

    亚瑟抚摸着自己的前额,面无表情地开门下了车。诺亚将车挪到马路边上,跟在亚瑟之后。他们在从罗马南下的公路上,两边是长矛一样刺入天空胸膛的金冠柏树。

    诺亚押解着亚瑟走到树林深处去。

    “跪下。”诺亚命令亚瑟。

    亚瑟的额头上带着一点淤青,看上去很滑稽。他用眼睛问为什么。

    “你不是要做告解吗?”诺亚摸摸鼻子,“来吧。”

    亚瑟笑了。“我才不愿意对你这种毛头小子告解呢。”

    “你没得选。”诺亚将头扭开。

    “原宥我,神父,因为我有罪。我已有五年零八十一天不曾告解了。”亚瑟跪在诺亚面前。

    "In nomine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 诺亚轻声呢喃道。

    “你也许能当个不错的神父。”亚瑟站起身来,整了整罗马领和袖口,掸了掸膝盖上的尘土。“放心,这年头烂人也能做神父。越是心黑手辣,爬得越高。”

    诺亚在一层厚实的松针上来回踱步。

    “你说你对害死托马索的枢密院高层心怀忿恨,”诺亚沉吟,“但你却没有说你杀了他们。”

    “因为我没有。”亚瑟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你才是那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枢密院莫名其妙地将一个毛头小子插在我身边,我难道会觉察不出这是一个圈套吗?”

    诺亚猛得停下脚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我们见面之前。”亚瑟用手指将头发向后梳理,轻描淡写地答道,“那天你并没有迟到。正相反,你提前到了半个小时,坐在跃马酒店的吧台后悄悄地观察我。当你向我走来时,左手背在身后,我想你是满心戒备地握住了刀柄。”

    诺亚靠在一棵柏树上,颓然地出了口气。“那我之后的一切言行,在你眼中不过拙劣的表演喽?”

    “诺亚·科罗纳,早在我们见面之前,早在阿尔比诺将你的照片给我之前,我就对你了如指掌。”亚瑟用脚尖踢起一片松针,“你在你那个交际花母亲身边长大,在殴打与凌虐中学会了察言观色。当你发现了自己的驱魔天赋后,就义无反顾地将她抛弃了,孤身一人来到罗马,以私生子的身份找到了你那位显赫的父亲,最终以不错的手段得到了他的姓氏。”诺亚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但亚瑟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诺亚,你是洛伦佐·科罗纳一枚可怜的棋子,他将你安插到我身边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是将你抛弃了。”

    诺亚喘息着,像蝙蝠一样欺上来,狠狠地向亚瑟撞去,亚瑟轻盈地一侧身,诺亚扑了个空,摔在地面上。

    “我掌握了一个令枢密院想要除我而后快的秘密。我没有杀死那些蛀虫,真相反,我在追逐那个真正的凶手。”亚瑟对着仰在地上的诺亚走了过去,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提了起来,“傻瓜,你被他们当枪使了。”

    诺亚挣扎着站起身来,背过头去,不让亚瑟看到他脸上的泪水纵横。

    亚瑟抽出左轮手枪,对准诺亚的额头。

    他开枪了。诺亚双眼紧闭,向后跌去,却没有感到预料之中的阵痛。亚瑟的手臂指向天空,银弹将柏树树身上一枝斜伸出来的枯枝打断,露出了淌着树汁的眼睛似的创口。

    “我只有一点想不通。诺亚。”亚瑟皱起眉头,“今天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诺亚从未像此时看起来这么狼狈过。他黑色的卷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鼻翼因剧烈的呼吸而微微张开。那双鹿一样的杏仁状的眼睛中蓄满泪水,将诺亚此生最大额度的真诚琥珀似的封印其中。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他这一生中曾无数次地向他人低头恳求,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急切而绝望。

    诺亚没有开口,但他的眼睛已经叙说了一切。

    亚瑟缓缓摇头:“抱歉,诺亚。”

    诺亚的眼睛黯淡下去,刚才闪烁的那种繁星一样的情愫逐渐熄灭了。

    亚瑟手持左轮手枪,向诺亚走过来,蹲下身体以平视他。

    他将枪口对准诺亚的小腹,诺亚没有躲闪,用那对会说话的眼睛哀婉地直视他。

    诺亚昏倒在血泊中后,亚瑟用诺亚的领口擦拭枪口。

    “向上爬吧,诺亚。”亚瑟在心中默祷,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以上帝之名祈祷了,“在这条肮脏与血腥之路上横冲直撞吧,像西西弗斯那样推着巨石上山吧。在永无尽头而徒劳无功的反复中,或许你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睡前祷 Compline

    没有桨的贡多拉从窄巷间游鱼似的驶出,漂浮在运河上。眼前的一切忽而豁然开朗了,头顶的天空也不止是一线了,灿烂的星图平摊在水面之上。

    亚瑟和诺亚不再行驶在破碎的黑色镜子上了。水面上跃动着点点星光,现在他们在银河里打着转。人马座的斗宿如倒倾的茶壶,将一抔水银倾在叹息桥上。

    柔软的夜色里,圣马可广场的尖顶与大公府邸顶上的天使隐约可见。

    诺亚斜躺在船上,已是半梦半醒。亚瑟仍然用手掌划着水,艰难地将贡多拉推向前去。

    “神父,”诺亚梦呓似的喃喃自语,“我刚才告诉你我以后想做什么了吗?”

    “你已经说了三遍了,科罗纳先生。‘亚瑟咬牙切齿地将一捧水朝诺亚脸上泼去。

    诺亚大笑着站起身来,河水顺着他的下巴流淌下来,将他的衬衫打湿。

    “那么我要说第四遍。”诺亚朝着太阳即将升起的方向张开手臂,“我的丰功伟绩值得浇铸于青铜器上,铭刻于大理石上,镌于木板上,永世长存。等我的事迹在世上流传之时,幸福之时代和幸福之事迹亦即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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