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乔篇
在阿瓦隆,你今天做的事,亦如你昨天做的事。
时间与永恒的美好相伴。
就像我昨天割下的稻子,和我今天割下的稻子静静地躺在一起。
但今天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亲爱的,来用饭吧。”母亲今天说话格外温柔,其实最近的几天她都很温柔。不再对我大呼小叫,指手画脚,知书达理得就像旧时候贵族人家出生的小姐。
饭桌之上,父亲依然坐在中间的位置,但他稍微往边上坐了一点,空出一个空间。他示意我坐过去。小弟弟小脸气鼓鼓地坐在旁边的位置,伸长了手也够不到他最喜欢的鸡腿。
我摇摇头,坐在了我往常的位置,离父亲最远的角落。
母亲端上了我最喜欢的土豆烧茄子,还难得将家里珍藏的伊比利亚火腿切成片,放在了我的面前。以前只有父亲和小弟弟有权享受这样上等的美食。母亲从床底下拿出她私藏的红酒,若是往日,父亲一定会不停追问酒的来源。但今天没有。
红色的液体滑进透明的杯子里,粗劣酒精的味道呛进鼻腔里。对面的三个人举杯相庆,而被庆祝的对象却像局外人一样。我醉眼迷糊地看着他们三个,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泪就顺着眼角一滴滴地滑落。
年幼的女孩将要独自远行,她的家人举杯欢庆离别。
父亲走到我的面前,贪婪地亲吻着我的眼睛和眼角的泪痣,像是他每天亲吻工厂的哈士奇犬。他深情款款地看着我,轻声说:“恭喜你成为上等人,我美丽的女儿。”
凌晨一点,我踏上了旅程,黑金色的海上特快像一个屹立在我身后的庞然大物。母亲将行李箱和一个小包裹递给我,然后轻轻地拥抱我。父亲焦急地对我挥出再见的手势,小弟弟一遍一遍把嘴里的泡泡糖吹破。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这一天是我离开人类区的日子,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的日子。
这一天也是我十二岁的生日,可是好像没有人记得。
老六篇
老三说我是小恶魔。
我说老三是大傻子。
后来我才知道,我说的一点也不对,而老三的未卜先知是真的准。
阿瓦隆是一个孤独的星球,而人类是愚昧的种族。
界河的两岸是机器城和人类区。说是河,对我而言却像海一样宽广。河对岸的机器城像米粒一样小,孤独而荒凉,上空笼罩着蓝紫色的光,像是被巫女施下了黑魔法。
我问老三,问什么人们总想去对岸。老三说,这源于人对神的向往之情。过去他们在珠穆朗玛峰上修建神庙,因为那时的神生活在接近天堂的地方。而机器人是人类现在的神,机器城便是神的圣殿。
我问老三,新神会庇佑人类,为人类降福吗?
老三说,那取决于人类是否听话。
我说,那我估计遭殃了,我看起来可不像什么听话的人类。
我第一次见证神的威压是在一场不痛不痒的人类区骚动之后。听说是为了一本书。一本书能怎么样呢?我也不懂。但是第二天,上空忽然传来剧烈地轰鸣声。声音并非由远及近慢慢变大,而是从上空垂直降落。飞船插云而落,像巨大的鱼漂一样,悬停在空中。田野里,工厂里,厨房里,所有的人应声跪下,没有人敢抬头。我好奇地向天空望去,飞船的平台化上站满了金属色的小人,一个人类脸蛋机器身材的人走到最前面,向下俯视。我取下贝雷帽,挥舞着,向空中行礼。说也奇怪,我居然清楚地直视着神的眼睛,那是一双泛着金蓝色光芒的眼睛,却丝毫不令我畏惧。
我曾迷恋过一位旧时代的作者,叫飞利浦迪克。他过去是一位描写未来科技和社会的大师,虽然现在看起来很像是古典文学。他书里的人物总是带着迷人的孤独感,终其一生寻找心灵的应许之地。人类生而孤独,才需要抱团,才需要信仰,才需要归属。而神,让人类拥有了共同的信仰。
而我天生反骨,吾既吾神。我可以藏在伪装背后,侥幸地过完一生。
我从不怀疑自己的人生将是多么的无聊,也没有什么打破砂锅非要追求人生真谛的决心。
直到某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每一次有大事发生,总是天降大雨)。
阿瓦隆是天堂。天堂通常也是地狱。
天堂是草地的绿色,麦田的金色,霞光的紫色。还有父亲的低语,母亲的拥抱,老三的傻笑。
我曾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母亲是一个温婉善良的家庭主妇,父亲是一个身份神秘却体贴恋家的人。我们的家是阿瓦隆集居营地里的一个小的两居室。我打架恶作剧逃课,却还回回考年级第一,我就是那种过去只有小说里才敢写的人物。老三比我大两岁,却像我背后的跟屁虫。我一直好奇的是,为什么家里只有两个孩子,却一个叫老三,一个叫老六。 总之这样的生活,很平静,也很美好。
而地狱的降临向来都很突然。地狱中是被母亲打碎的玻璃,弥漫的浓烟,以及父亲陌生而冷漠的眼神。
那天晚上确实下了一场暴雨,但我听到的却不是暴雨的声音。而是水流汹涌地冲进地下隧道的声音。红色的警报灯从梦境摇晃到现实里,照亮母亲惊恐的脸。那张脸悲痛而狰狞,却又仿佛得到了解脱。两个巨大的金属肢体摇摇晃晃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被扛出了一个破烂的实验室,而母亲的身体被拖行了二十多米,地上留下长长的血迹。
父亲站在走道的门口,他正和一个机器人握手,然后连连鞠躬—他居然在道歉。我艰难地扭过头看着他。而他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毫无温度地瞥了我一眼。雨幕粗暴地捶打着我的身体,我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老三去哪里了呢?这个胆小鬼不会丢下我跑了吧。
我好像发烧了,失去了意识,漂浮在阿瓦隆的界河里。我渐渐忘了母亲,也忘了老三的模样。但父亲的脸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脑海里,他想一朵云一样漂浮着,伴着我耳边滋滋流过的电流声起舞。
后来我被关进了一个小黑屋,一关就是五年。而我唯一的伙伴,是眼前的两盏信号灯。
我盯着眼前的红绿色信号灯很久了。红色闪两下,绿色闪三下,有时候会突然剧烈地交互闪烁。交互闪烁后通常是“咔哧”,接着一阵风吹进来。我开始往前移动,橙色的廊灯,明晃晃的照灯,接着是金属锈味混杂着医用酒精。
接着我会在一片广袤的草地上醒来,穿着白色的学生装。我的旁边放着一把拆解得稀碎的超远程狙击枪。我熟练地将它组装起来,然后爬上附近最高的山头,趴下来,瞄准对面通行火车的隧道。
不久我又失去意识,醒来又回到了那个黑暗的空间里,眼前只剩下红绿色的信号灯。
日复一日。每一次草地上都会出现不同的人,他们都不约而同用充满科学探究精神的眼睛看着我,而一模一样的列车不厌其烦地在隧道里穿梭。
我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后来有个人说漏了嘴,她说我不是人类。
我不是人类,也不是机器人,不是任何一种网络或书本里记载过的物种。
那我是什么?这也是他们所有人想要探索的。
红绿色信号灯快速地交互闪烁,门在一声闷响后被打开,穿着白色实验服的少女站在我的面前。我是第一次见她,但一眼就记住了她的长相。那双卧蚕眼很大很美,左眼角下是一颗褐色的滴泪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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