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那些花儿

作者: 别山举水 | 来源:发表于2019-11-11 09:57 被阅读0次
    窗外那些花儿

    我回到老家第二天,孙老汉死了,听说是得的肺癌。

    我知道他烟瘾大,原来就一直咳咳嗽嗽,勾着头走一路喘一路。农村人对这些小毛病司空见惯,也从不当作毛病,如同背上一颗痣,腋下一点味而已。即使有人认为那是毛病,也会安慰,人老了嘛,没毛病还能称为老人么,老慢支,慢慢支着吧。

    及至后来身上时时痛,人发晕,有时还起不了床,他再去县城查毛病,已是肺癌晚期,生命之火随时可能熄灭。儿女都算孝顺,倾尽全力带他在城里住了几次,总是时好时坏。每次没住几天,他便吵着嚷着要回来。

    农村就是那个样子,靠土地和打零工,很少有人能大富大贵。遇上大病,没有钱支撑,有再多的孝心也无能为力。而现在,农村致贫的一个主因便是生病。不治,又于心不忍,治来,砸锅卖铁钱财也无以为继。

    很多家庭因一个病人而人财两空,几近赤贫。

    孙老汉知道自己的病情,实在受不了时,便让孩子找来卫生所医生在家里挂几天针,缓解一下。但他烟瘾实在大,经常偷偷抽烟,也许吸烟也能解脱一会吧。

    儿女开始反对,每次说他,他当面捻熄烟头,转过身又摸出一支,悄悄点上,畅快一番。人之将死,只要他还能享受一点快乐,那也就由了他吧,拖得更久,必定更受折磨。这何尝不算是一种孝道呢,尽管想着痛苦,但又没有别的办法。

    诊肯定是诊不好的,也没那么多钱。许多老人被生活推搡着,磨折着,早已看清了自己的命运。想开了,想透了也好,想多了,想远了也好,生如朝露起,死如油灯枯,时间到了,一切就该结束了。

    对生命那一丝隐隐的渴望,也就紧紧压在心底,带到来世罢。

    孙老汉死了,就葬在他生前指定的半山腰上。迎着阳光,那些纸扎的花很是鲜艳,在风中扑簌簌地响着,似乎在唤着地下的人,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长年在外,家里的事大多是听别人转述的,与孙老汉的交往不算多也不算少。每次回家时,他都会踱到我这儿来坐一会,随意聊聊。

    我自己不抽烟,但回到老家时,总会在口袋里揣一包烟。农村有那样的风俗,过个门槛都是客,客人来了,自然要敬上一根烟,泡上一杯茶。

    我是一个马虎的人,往往别人来了,我只顾着泡茶,烟总是忘了上。但孙老汉来了就不一样,还没坐下,他的眼睛就在我上衣口袋睃来睃去,喉咙还咕噜直响。我立马领会,赶紧掏出烟来。

    等烟圈吐出来了,他的话匣子也打开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文化程度,一些三皇五帝,时政要闻,便从他口中一串一串地冒出来。其实,他说的一些历史典故,新闻逸事,大都是漏洞百出,牛胯往马胯里扯,交错混乱,随口而出。

    不管咳嗽得多么厉害,喘息得多么剧烈,他也住不了口。我经常听得心里好笑,却总是笑不出来。他其实有很多去处的,比如到张三去,聊聊以往一起修水利的事,比如到李四去,邀上几个老人,慢条斯理地打一天牌。但只要我回来了,他哪儿都不去,就那样与我漫天四海地聊着。

    我不打牌,也不爱串门,只是看看书。但看书其实也看得不痛快,总会有些人嘀咕。“当读书的时候不用心读,大学没考上吧。现在在那里装模作样,就是读一箩筐两箩筐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还能变成花生,稻谷,白花花的银子?”

    我不与人交往,自然,有很多人也不与我交往。不管农村还是城市,网络还是现实,到处都有圈子。在很多地方,很多时候,我就是圈子之外的人,而往往又是自己套子里的人。

    我将自己套得沉闷而压抑,肚子里虽然装了很多历史,见闻,却没有地方倾吐。

    而孙老汉每次来,我整个人就欢畅起来。一老一少两个人就那样对坐着,他的烟一根接一根(当然是我的烟),我一口一口地喝着茶,就那样从古到今,从现在到将来,不用追本溯源,不用强争对错,天马行空地聊。

    他每次来,便有人说他为了蹭烟抽,不然,跟我一个闷葫芦有什么好说的。他涨红了脸,捂着胸口边咳嗽边说,“你们懂个啥呀,跑十里路不如他走一里路,谈三天不如他谈一个小时。来他这儿,比我打牌更快活。”

    而我又何尝不是呢,他来了,我的快活怎么也捂不住。

    他也经常问我在外面打工的情况,对我一直坚持看书写字表示很赞赏。虽然我根本没取得什么成绩,但在他向别人的转述中,我就变成了一个名人,一个有非常大本事的人,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

    虽然别人边听边撇嘴,但他的热情不减,一边给别人敬烟,一边依旧喋喋不休,尽管喘息得像拉锯子。

    “死老头子,你莫小瞧了他,他可是我们村的骄傲。我也许看不到,你也许看不到,总会有人看得到的。”

    于是,有些好奇的人关注了我的文字,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的文字会需要一个农村的老头来传播。

    他见着任何人都很客气,好像一个古老的儒生。他到我这儿来也是。我散烟他,他总是提起屁股,躬着身子双手接。我每次叫他不必这样,他只微微笑着说,这又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

    他与人打招呼,也会停下来,将自己摆在低处,一副恭敬的样子。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见惯了急急火火,毛里毛糙,大大咧咧,自己也浸染了这些习性。每次与他在一起,总是要别扭着适应一会儿。

    我看到过,他在别的地方很安静,大多时候,只是勾着头,像在沉思。包括他打牌,胡了大胡的时候,也只是静静的将牌一推,像没胡一样。

    但他在我这儿,身形虽然板正,态度虽然恭敬,但嘴巴却像机关枪,伴着咳嗽与喘息,片刻不停。

    在他心里,也许早就将我当成一个知己,而我,总是很随意着没往心里去。

    这一次回来,接近晚上才到的家,我也很忙,没注意到孙老汉没到我家里来坐。而我也居然没有任何感应,不知道抽空去他家里坐一下。

    第二天凌晨,他就去世了。他的棺材早就预备好了,并很快就入了殓。直到那一串激烈的鞭炮声响起,我还不知道,它们隐隐与我有着关系。

    及至后来,我也只能到他棺椁那儿去磕个头,然后,点上一支烟,搁在长明灯旁。蓝色的烟雾升腾起来,有些呛人,我忍不住急促地咳嗽起来,好像要让他听到似的。

    我的泪都呛出来了。绕着他的棺椁,我像个闷葫芦一样,孤独地走上一圈又一圈。

    也不知道他看到我没有,想一想,应该是没看到,不然,他不会这么安静。估计他已经在去往天堂的路吧,也许正在跟别人转述,他们村有一个年轻人怎么样怎么样。

    那些咳嗽和喘息,也许还在紧紧地跟随他,包括那一缕缕蓝色的烟雾。

    如今,我的门前又安静了。我坐在二楼的窗户旁,看看书写写字,偶尔轻轻地嘀咕几声,然后抬起头来。

    窗子对面的山腰上,那些纸扎的花圈正迎着阳光,格外的鲜艳。偶有一阵风吹过,它们便发出扑簌簌的响声,似乎在跟人打着招呼。

    微信,bieshanjushui。公众号,别山举水。美篇签约作者。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散文集《总是纸短情长,无非他乡故乡》即将上市,有需要签名精装版的,微信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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