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早已各自成家,离开老李。好在距离都不是很远,老二的家与他只有一墙之隔,老大和老三与他也只有一里路。老四和老五是教师,虽然与他远了些,但逢年过节寒暑假的时候总会时不时回来看望他,老李可以算是周围邻居里比较羡慕的对象。
老李早些年是随着父亲逃荒来到这里,说起那年的混乱,老李的脸上总忍不住挂着恐惧。那年老李不过十几岁,看到路上不断壮大的逃荒队伍以及时不时倒下的人,老李不敢停下步子,害怕下一个倒下的就是他。老李的父亲拉着老李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边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求生的本能战胜了老李对树皮和不知名草根的恐惧。
后来走到这里,总算逃离了灾荒的魔爪,捡回一条命,老李也跑不动了,就在这里安了家。后来每次老李跟我说起过去的故事时,版本都会不一样,时间长了,我也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他身上真正的故事。一开始,我还会追问,而他只是摆摆手,用拐杖戳戳地面,起身去给老伴端水,嘴里嗫嚅道,“老啦老啦,不记事喽。”
老李已经70多了,他的老伴早些年间因为眼疾失了明。我每次去他家,她都伸着手示意我过去然后用手摸索着我的头顶,然后说,“哎哟娃都这么高了。”
老李的老伴从来没见过我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此刻外面的天上的云彩是不是还是以前她看到的那朵。最多的时候,她都是坐在门口,抠着手上看不见的死皮,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偶尔大声询问老李饭有没有做好。
老李的腿脚不太好,所以买菜的时候步子很慢,有时候会让住在离他很近的老三家媳妇去帮他买他想要的菜。老李的几个儿子很孝顺,从来不会缺着老李的生活。老李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递给自己的三儿媳妇,一边念叨自己想买的菜。老李从来不想占别人的便宜,即使对方是自己的儿媳妇,老李的三儿媳妇也象征性地抽出十块钱,把剩下的钱偷偷塞进老李的口袋,给老李倒杯水然后挎着筐去集市。
老李是个倔脾气,三儿媳妇如果不拿钱,老李要么会硬生生地拽住她,要么就是转身就走自己去集市。嫁过来这么多年,三儿媳妇把老李的脾气都摸了个透,时常会跟我开玩笑说老李就是个倔老头。
老李也有烟瘾,他抽的烟从来都是二块五一包的劣质烟,有时遇到晚辈送两条好烟给他,他也是藏在一个大木箱里,等到几个儿子都回来时拿出来给儿子们吸。
老李的那个大木箱年代久远,我第一次去老李家时就知道它,那时我很小,木箱又很重,我从来都没有打开过,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只知道那就是个零食聚集地。因为每次我去老李家,他都很开心地拉我进屋,从箱子里变戏法似的掏出饼干糖果之类的零食往我怀里塞,临走还不忘往我口袋里满满当当的糖果,还让我不要告诉别人。糖果很甜,在口腔里化掉的糖水从我的眼里冲出来。如今,再也没有吃到那个箱子里的糖果了。
老李的房子是泥巴做出来的,夏天的时候很凉快。酷暑时,即使我离他家有一里路,也会经常去他那里乘凉,躺在他的床上听他说他的故事,盯着门上墨残红退的旧楹联渐渐沉睡。老李的扇子也一直在我面前摇啊摇,从我睡着到醒来。
老李的毛笔字写的很漂亮,因为门上的对联就是他写的,字迹工整又有点潇洒不羁。我从没见过他写字,因为年三十的下午他就被接到儿子家过年,一般是在老大家或者老三家,老大家和老三家就在斜对面。在外地的老四和老五也会携家归来。那天的老李是最开心的,望着一屋子的儿孙,偶尔还有刚上幼儿园的曾孙跑过来扒着他的腿小小地喊一声“太爷爷”,再害羞地跑开。老李觉得此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
大年初一,老李一大早就洗漱好,帮老伴也换上小儿子新买的衣服,吃完早饭,摆好瓜子花生和糖果就坐在门口等着儿孙们过来给自己拜年。
叽叽喳喳的声音由远及近,首先跑来的是老李的两个小孙子,人还没到眼前就争先恐后地喊着“爷爷,我给您拜年啦。”
老李笑着抱了抱跑过来的孙子,把他们带到老伴面前,然后转身去屋里把长条板凳搬出来,让儿孙们晒着太阳聊着天,虽然很多话题老李都听不懂,也插不上话,最多的活动就是去厨房烧水。
老李的厨房很干净,枯草码的整整齐齐。我最喜欢在冬天去老李的厨房,因为总会有刚烤熟的红薯从灶里被扒拉出来,老李拾起红薯,把皮剥好递到我手里,微笑地看着我不停地大呼烫手。
后来的老李渐渐开始走不动了,多数时候都是躺着,走两步就很费力,在一次无意间摔倒后就再也没有走过路。老李的儿子们商量把老李和他老伴接到自己家,轮流照顾。
自那,老李再也没有回去过他的泥巴房。
躺在床上的老李日子比以前清闲了不少,不用做饭,不用洗衣。我见到他时,老李在听收音机,收音机有些旧,声音哧哧拉拉,我在旁边听了半天也不知在说什么,可老李却一脸沉醉,也不跟我说他听到了什么,只是告诫我要好好读书。
那年,我大一,他84岁。
因为我去了省城读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能看到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可能是他时常念叨我,我梦见他很多次,每次都是同一个场景。老李站在他的泥巴房门口,举起手里的红薯,对着站在离他几米之外的我晃了晃,笑着招呼让我过去,雪花飞扬,模糊着我的视线。
每次醒来,浮现在我面前的都是他的笑。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对我严厉过,一直到我二十岁,我大二。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放寒假回到家,纷扬大雪不请自来。听说老李现在住在他的二儿子家,晚上临睡前,我决定明天一早去看他,顺便告诉他我很想他。
第二天,父亲喊我起床,带我去老李家。一路的气氛很是不安,我紧了紧羽绒服,阻挡了夹杂着雪花的寒风。
一进门,老李的儿女们都在,老李静静地躺在那里,飞扬的纸灰裹着雪落在地上,我讨厌极了那场雪。
我走近,蹲下身轻轻地对老李说,“我回来了。”老李不作声,我继续说着,“我好想你,爷爷。”老李依旧没有回应,有雪花飞进我的眼眶,化成水流出来。
再后来,我依旧会在某些时候突然梦到他,梦里的老李依旧站在他的泥巴房前,握着冒着热气的红薯笑着对我招手,大雪飘洒。只是这次的雪,是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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