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村落(二):姜父大墓

作者: ff90afc1759d | 来源:发表于2018-09-19 16:59 被阅读9次

    来年的春天,力王意求夯实基础,更进一步,徒手去拔自家大门的圆木门柱,打算之后让我爸砌一个水泥柱子,再挂一个大铁门,修善院墙,搞一副气派森严的门面。

    可惜得很,他把腰扭成了重伤,几乎无法直挺站着,只能撅着,由一代力王急剧衰变成手无缚鸡之力。

    据他后来英勇讲述,当时那蓄力的一瞬,他两只脚叩在土里,两只手叩在柱子里,一股力气暗涌、汇聚,正将从两臂间爆发而出,哪知却憋在了腰间,炸了。他如中弹英雄般故作轻松甚至不无自豪地道出原因:

    “就是姿势没……没对。”

    村民们看着他撅着屁股蹒跚而行,开始是挖苦、众笑,慢慢变为同情安慰,毕竟干庄稼活没有力气,家就等于塌了,男人也算不成真的男人了。但久而久之,姜老殿也由无奈、悔恨,变成祥林嫂式的哀怨,到后来,村民们便习而不察,熟视无睹,和背后蹉叹了:

    “嘴有问题,脑袋也有问题,现在腰也有问题了,日子怎么过呀?”

    人们此后越来越少听见姜老殿的口吃,因为他暗淡寡语。他不仅失了力气,也失了曾经憨傻的魅力,一“撅”不振,渐渐远离了大家的视线和茶余饭后。但他还是常到我家来,跟我爸妈学习种烟,卖钱,支撑日子。实在难过时,就借点儿饭钱。

    两年后,姜老殿悄无声息离开他的村落。无声息是因为他是村里最后离开的人,离开是因为没有力气干活,在农村度日艰难。

    他走之前来我家和我爸道别,遗憾又委屈地说:

    “村里的人都不…不值得!”

    我爸当时正领着我凿纸钱,准备给我爷上坟。我爸呷着旱烟,哼哈应和,祝福相送。回顾事故,不忘叮嘱。

    姜老殿进我家门,有三个原因。

    一是我爸“德艺双馨”。他心眼实,从不让别人家吃亏,时常憨笑,一副慈父仁兄模样;他干一手好瓦工活儿,又免费出徒不少。我妈持家精明,从不让自己家吃亏,她得我姥真传,年轻时就擅长经营中小买卖,村里种烟草种花生种黄瓜,卖苹果,养猪养羊,都是我妈神农尝百草,引领村民尝试致富。

    二是因为我学习好,那时已经是十里八村小有名气。学习好的孩子在那时候的农村可是不得了,父母走在田间地里街上,见到的人不出三句就有“哎呀你家孩子怎么就学习那么好呢!你看俺家这完犊子玩意儿!”。

    一二相加,我家成了典范,众村民引我爸妈为贤师高友,常来交流致富经和育儿经。也有很多人来谈媒说亲,我哥还未成年,就被多家预定抢购了。

    三是因为我爷,一个悲情色彩的值得尊敬的老头。

    我爷是村里老牌大户,村落的开创者之一,他年老瘫痪前,从不乏威望。我爷六个儿子五个女儿,数量稳稳压制排第二的另一位开创者老王头。他一手精湛的瓦工手艺,风光时,十里八村的瓦工全是他徒弟,十里八村大部分砖瓦房全出自师徒之手。我爷的小儿子和姜老殿是同辈人,两人一个因为在威望面前玩世不恭,一个因为在威望面前口吃严重,双双被我爷逐出师门。但姜老殿自知是自己不争气,不仅不怪我爷,反倒更加毕恭毕敬。他原本可能有机会靠不怎么使力气的瓦匠大工的手艺活儿养家,在他失了干农活的力气后,更加对此抱憾感叹。

    我爷亲手葬送了他的风光。他有一手稀烂的耍牌手艺,惨淡时,输得败光家底,大女儿当场抵给赢家,二女儿见状吓跑,远嫁他方,十几年父女不相认。这中间,家底见空又值庄稼歉收时,十几口人的大家没饭吃,二女儿(我二姑)还领我爸要过饭。可见我爷输得惨烈。等老头子醒悟收手时候,已经无法止住颓废,他那时年近六旬,不仅自己力亏,培养的徒弟们也大多早已独自行走江湖,饿死了老师傅。

    我爷满头白发之际发了狠一样悔悟,用残余的力气使劲儿干活。明明几个儿子轻松能够分担的活儿,他厉声吼吓到一边去。他上山拽木头劈柴,一根刺儿从手心穿透虎口从手背扎出来,他老眼昏花看不见,只忍着疼。不知过了多少日,又肿又化脓,才找我爸问:

    “我手上疼,是不是扎刺儿了?”,简直是个狠角儿。

    老头一天天干活,一点点瘫痪,似乎同命运抗争,明知多是徒劳,也低头倔强着干。他是赎罪以求心安。即便瘫痪伊始,也不甘心于卧床,总趁我奶不在家,骨碌下来,把房前屋后能匍匐到的地方,全凭十指挖成种烟的园子,就这么愚公移山一般,竟然变换出绿荫一片,原本不小的庭院以及通往大街的路,变成了推开房门就没地儿下脚。房子开了门就和一片绿油油的烟地浑然一体,我奶时常抱怨那些自然无阻散步进来的鸡,在灶台上吃人饭拉鸡屎。

    到了夏天,我爷就匍匐在硕大烟叶下地垄沟里,拔草施肥,悉心伺弄。到了秋天,我爷就匍匐在一棵棵挺拔骄傲的烟前,掰烟叶,捆扎,晾晒,绿油油又变成金黄一片,看得人啧啧称赞,认为是不被看好者的倔强和胜利。到了冬天,我爷就匍匐在炕头火盆旁,一边卷着烟叶吧嗒吧嗒抽,一边摆弄着卖烟得来的钱,拿出十元,给我哥,他大孙子,买了当时很贵的钢笔,叮嘱“好好学习,光宗耀祖”,只可惜老头已经头昏眼花,没能分辨我哥根本不是那块料,我才是,我哥甚至已经开始偷偷跟我爸学习瓦工。

    我爷晚年的春夏秋冬的救赎之举,重获了他遗失半辈子的,曾经的为人尊敬。与到了晚年喝大酒骂大街的老王头对比鲜明,让众村民再次折服。这其中自然包括姜老殿,他的半个徒弟。他来告别我爸,话到激动处,竟然想跟我们一起去给我爷上坟烧纸敬酒,被我爸劝阻:

    “心意我带到。你能记得老头的忌日已经够了。”

    姜老殿倒未必真的想给我爷上坟,可能是彼时想起来他爹,往事涌上心头,浮起愧疚,怀恨于己。

    他的爹,就是那个被饿死的老头。

    姜老殿虽然蠢笨,但确是一个孝子。他爹曾经得病昏死,他蛮力推着板车狂奔到十里外的诊所,一路哭天呛地,求他爹别死。路过的村庄,村民都又感动又震撼。他爹死前几年,他本就微薄的收入还要拿出一大部分给他爹看病买药,连孩子的新衣服都不给添。这样一个孝子,可想而知,若不是实在穷困得没辙,怎么可能让老父饿死病死家中。当然,在那个年代,虽不算久远,但遇到几乎颗粒无收的灾荒年头,饿死人,尤其是本就老弱的,也不稀奇。

    还是因为穷得难善后事,姜老殿处置老父的尸体非常悲壮可怜,一把火连同大房子一起烧掉,老父随着焦黑的烟升天,一同带走了他儿子内心的五味杂陈,留下臭气烘托全村。那时村里还都是土葬,姜父成了第一个火葬的人。

    为尽孝子之责,保孝子之名,姜老殿为老父大而不厚葬。

    他在废墟后面的山坡上独力挖了个巨坑,在灰烬里整理老父骸骨,黑布裹了,连同生前被褥衣物,一起填进坑底,盖上黄土夯实,在上面用大石块砌了一个直径四米的坟冢,还从山间涧旁扛下一块方大光滑的石板,拿凿子修形刻字,题“姜XX之墓”。这气派直比下去老王头他地主的爹的大坟,简直像是阔人家的大墓了。

    但墓大遭贼,不到一年,有一队三两人从我们这一脉山坡经过,手里提着连着杆儿的铁圈,贴着地面探索。他们自称考古队探宝拾遗的,实际上是山那一边的村里做发财白日梦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在我们这长白山余脉的山山角角还真探到了一些瓶瓶罐罐。探宝小队到了姜父大墓,欣喜若狂,大白天的就按捺不住了,从墓的西北角开始挖。却迟迟见不着棺材板。

    被惊动的姜老殿飞奔赶到,刚死一年的人你们考什么古!他气愤羞辱难当,自知嘴笨,少说无益多说费力,直接抄起坟口的白酒瓶,给其中一个年轻人脑袋开了瓢,血洒坟场,维护了姜父大墓的尊严。几个人年轻人吓得拔腿就跑,工具都来不及捡。

    姜老殿把工具据为己有,有一次拿到我家园子里探,那玩意儿吱吱作响,他兴奋地嘿嘿叫,但受制于我爸的威望,一再说这是我家的宝,到时候分他点儿就行。我爸坐在旁边抽两只旱烟镇静下来,小心翼翼挖起来。一米深功夫,露出一截手压井的铁管,锈的难辨,拿探宝器一靠近,吱吱作响,就是它。姜老殿灰心丧气,大喊一声“什么破玩意儿!”,愤愤地将探宝器掷在一米深的坑里,自此断了自己的拾宝念想。

    姜老殿从我家走后没几天,带着妻子和小女儿去远处鸡场养鸡,虽无缚鸡之力,但缚鸡屎鸡食还够。留下大女儿在她姥姥家,读小学。她在我们私塾里,就坐在我前排,遗传她爹,智商喜人,艰难度上学的日,完成小学六年教育他爹的义务。然后去了远方,自此一个村落彻底没了后人。

    很多年以后,村民们看见姜老殿在大道上开着拖拉机,拉了一车柴火和他大女儿。一问,是回来给女儿她姥办丧事。村民们在街头一阵热议:

    “这姜老殿,特么的养鸡发了!脸上都红扑扑的!”

    “好像腰也好了吧,我看还装车拉柴火呢!”

    “好像磕巴也不像以前那么样了吧?”

    几天后我妈赶礼回来,人家办丧事,她倒像兜里揣了个喜回来,

    “哎呀那个姜惠是你小学同学吧?没寻思小时候那个样儿,现在可成大姑娘了,可好看了!”

    “不像她那个爹,模样随她妈,她妈年轻时模样不赖。”

    “说是在市里上班呢,学了个什么手艺,一年给姜老殿拿回来不少钱。”

    “姜老殿拖人向咱家提亲,想把他姑娘介绍给你大哥。怪不得以前老上咱家来,还和你哥关系不错,这人看来没那么笨!我探探你大哥。”

    我那时候刚考上大学,全家也刚刚从几年里接连不断的天灾人祸的打击下恢复了元气,一片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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