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来看看脱排油烟机,最后一缕水汽在风口处消失,然后把它关掉。
我把厚底煎锅里的排骨夹出来,放在煮好沥干的意大利面上,再端到楼上的书房,打开随便什么美剧,边看边吃。
盘子里是4根橄榄油海盐煎排骨,16根杜兰小麦做的通心粉,6个水饺,1杯黑咖啡。
吃完之后,我把东西端到厨房,清洗干净,把垃圾袋扎紧,放到门口,然后看看表。
1个小时。
7天。
今天是我从东京回来后的第7天,所有的几百位学员都在,还有新人不断加入。我在线为他们直播课程,每天12小时。
7:30分进入直播间,晚上7:30分关掉麦克风。
我有7小时用来睡眠,2小时用来看书,1小时用来浏览和补充课件,1小时用来做波比跳和洗澡。
最后1小时,为自己做一天里唯一的一餐。
我一天只吃一顿,并不觉得饿,而肉体渐渐消瘦。来。
有一次,我把那一餐吃到一半,觉得眼睛发酸,于是摘了眼镜放到一边,用还抓着筷子的手轻轻揉了揉眼眶,向后靠在椅背上。
等我再睁开眼时,刚才热气腾腾的饺子,已经在碗里变干,变硬,变得冰冷,筷子还在手里,眼镜还在桌上,我疑惑地看看表。
原来我竟就这样睡过去了3个小时。
太太和豆豆住在徐汇区的另一处房子里,好让我专心工作。我打通她们的电话,豆豆抢着和我说话,我说我想她,问她想不想我。
她呜咽地说,爸爸我想你,我每天晚上都因为太想你,忍不住哭一次。
你什么时候来陪我?
我说,豆豆,再过两个7天,再过两个——
7天。
我在直播间里,对我的学生们说,寻常的时日里,是看不出一个人来的。
人会撒谎,人会掩藏,人会隐瞒,人除了不会改变,
什么都会。
看一个人,只能从三处看:
看他面对危机。
看他面对孤独。
看他面对生死。
庸常的人,太平年代,夸夸其谈,但面对危机时,惊惶失措,自私自利。
庸常的人,在无聊时,无所事事。睡醒来一脸茫然,然后再沉沉睡去。当你把时间的控制权交给他,他不知所措。
他是天生的奴隶,需要外界的鞭打,不然像没有主人的耕牛,不知道方向。有鞭打时,他痛恨鞭打,鞭打消失后,他年轻的生命的田地,却渐渐荒芜下去,直到一片泥泞。
人所能有的最高贵的,无非自由。
但自由并非人人都知道如何去握紧。当你把所有的时间都还给一个庸常的人,他就会像手里捧了太多包裹的人,一路蹒跚,一路丢弃,直到手里仍然只剩下那小小的一把,仿佛和从前主人分给他的一样。
庸常的人,只知道生的快乐和好处,不知道死亡和呼吸一样,无非是这一生里的一件寻常之物。秋来木落,萧萧而下,用百千的遗黄提示我们死亡来过,但是无人在意。
我从椅背上醒来,看看了表上的时间,忽然想到如果就这样沉沉而去。
就这样把眼镜搁在桌上,揉揉疲倦的眼眶,眼前的饺子腾腾热雾,煎排骨上散发着一万里以外海水里盐分的气味,而我就这样向后倚靠,毫无准备,也毫无恐惧地离开这一生,就像呼吸那样自然,那样寻常,那样安静地像夜幕降临在带着暮色余温的窗帘上。
那会是多么难得平静的死亡。
洗澡时,我听见热水的雨声响起在头顶和脚下,水汽包裹我的身体,我抬起一侧的胳膊,看到肋骨在皮肤上清晰可见。
我的身体日渐消瘦,而我的精神愈加明亮。
爸爸也想你,我对豆豆说,你只要心里想念爸爸时,你就与爸爸相见了。
因为爸爸并不只有在远处的房子里上课的那个爸爸,豆豆,你的每一次思念里,都有一个爸爸。你吃的每一个苹果里,都有一个爸爸。你和妈妈的每一次欢笑里,都有一个爸爸。
你的思念无尽,爸爸也就像月下的潮汐一样,一道浪花平复,是为了变成另一道浪花。
浪花和浪花推涌,看着月边流过的高云,淡淡的灰黑色,那是浪花的孩子。
那孩子会变成一万里之外和一百天之后的暴雨,会变成一条五千年之久的河流,滋润一亿年古老的岩层,会无可阻挡,会千里迢迢地回旋奔涌,像女儿扑向爸爸,像你扑向我一样,豆豆,她会在我们约定的地方变成海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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