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收割机
我靠在椅子上,有些疲倦。在外人看来,我每天就是坐在椅子上和别人不断谈话,但其实,做心理医生是件很辛苦的事。每个病人都会向你诉说各种各样的伤心事,一天下来,就可以积累起满满的负能量。
我叹了口气,回忆了一下下一个病人的情况:男,29岁,未婚,开了一家公司,并且公司即将上市。该男子最近总是莫名地感到恐慌,晚上也会失眠。我已经对他做了三次心理咨询,我发现,他性格中有一些内在的冲突,这可能是他最近恐慌的源泉。这冲突是什么,我还不清楚。
在我的印象中,对他进行心理治疗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有时会表现得极富攻击性,充满戒备心理,但随后又会陷入内疚和自责,然后长久地不说话或者只进行消极回答。
我打算,今天我将不得不和他探讨他的童年。这种回溯是必要的,因为心理方面的深层次冲突总是在童年种下的。有些病人对于回忆童年很抗拒,我希望他可以配合一点。
有时候我也会和我的同行们自嘲,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是在不断地陪病人整理他们的往事,有些往事他们自己都忘了,我们还得想办法把它们挖掘出来,因为这些往事仍然在潜意识中折磨着他们。我们心理医生可以称得上是“往事收割机”。
门铃声响。我开门。他迅速向我笑了笑,笑容很拘谨,像是肌肉硬生生挤出来的,这是他一贯的风格,可能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个子瘦高,总是穿得很正式,一丝不苟的样子。
落座后,我问道:“这周怎么样?”这是我常用的开场白。
他摇摇头:“太糟了,恐慌仍会发作,在一次会议上,我还莫名其妙地昏了过去!幸好是一次内部会议,开会的人不多。我已叮嘱他们要严格保密。”
“严格保密?为什么?”
“为什么?”他皱着眉头,反问道,“因为公司就要上市了!这个时间点,可不能出什么乱子。”
“你觉得,你因为恐慌而晕倒这件事,会对你们公司上市产生很大的影响?”
“当然,不然呢?我可不能让其他人觉得,这家公司的总裁是个胆小的懦夫!”
我有点想和他探讨下,他对公司的影响是否真有这么大?他是否过于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从而也加大了自己的压力?但我知道,这个人的自尊心一向很强,如果我和他讨论这个影响力的问题,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对抗。归根到底,他这些行为是根源于一些更内在的东西。我宁愿寻根究源,去解决那个根本性的问题。
于是我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而是继续问道:“还有呢?上周有没有发生什么别的事?”
“我和我女朋友分手了。”他喝了口水,平淡的说道。
“我记得上周的时候,你已经说过分手了?”我回忆了一下上周和他的对话,然后说道。
“这是另一个。”
“哦……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合适就分了。”他若无其事的说道。
“你不总结一下……原因什么的吗?对方身上有什么特点,让你觉得不合适?”
“说真的,我还真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对方可能什么都好,但就是突然之间,我的感觉就没了,然后我就离开。注意,我不是花花公子,我不是有心玩弄女性的感情,我就是突然之间,就会感到无比的厌倦。你总不能强迫我要保持持久稳定的感情吧?”
“我并不是要对你进行什么道德审判,我只是在尝试理解你的处境和心情。”我感觉到他的防卫心理,于是说道。
“要完全明白另一个人的感受是件很难的事啊……”他若有所思的说道。
“我记得我上周给你说过,一个人的很多行为模式是根源于他的童年经历……”
“对,我回去后,仔细考虑过你说的话。”他很迅速地打断我。
“那你今天……打算和我做一下这件‘收割往事’的工作吗?你可以躺在那边的床上,我用言语帮助你回忆;或者我们就这样面对面交谈。看你更喜欢哪种方式了。”
“不,不用做什么诱导和挖掘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件往事。”他有些急切的说道。
“嗯?”我有些惊讶,这感觉有点像你准备了一大套手段,想从犯人口中套出供词,结果一照面,犯人就说“我全部招了”。当然,对方要说的事情不一定是最根源的事件,但我们做心理医生的,可不是来和病人对抗的。
“请说。”我简单地说道。
“你看过《蝇王》吗,威廉·戈尔丁的小说?”他忽然问道。
“看过,一群小孩子流落到一个荒岛上……对吧?”
他点点头:“那你是怎么看待里面的小孩子呢?那些冲突和杀戮?”
“我觉得,在某些环境下,那的确是很可能发生的。”我隐隐猜到他要说的事情了。
“我读小学一年级时,班上就有这样一个小孩子,横行霸道的,就像小说里面的杰克。”他盯着茶杯中漂浮的茶叶,仿佛陷入了回忆。
“那你呢?你像里面的谁?”
“我?我什么都不像。那时候,我是个没什么特点的人。成绩不好也不坏,不特别调皮,也不特别内向。但不知怎么的,杰克——我就称呼那个男孩为杰克吧——他注意到了我,可能是因为我没有特别迎合他吧。然后,不知怎么的,我和他起了冲突。”
“是什么原因呢?”
“不,事情的原因我一点也记不清了,”他用手捂着脸,我不再能看清他的表情。他的声音从手掌里面传来,瓮声瓮气的,“反正最后他扬言,要在期末考试结束后,领成绩单的那天收拾我。”
“那你怎么处理的?你没告诉老师吗?”
“我怎么会告诉老师?小孩子间的事情,不会交给大人去解决。如果去告密,那是鼠辈的行为。你也是从小孩子过来的,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我沉默下来,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间——确实有这种不成文的规定,孩子与孩子之间的矛盾,不会去叫大人来帮忙解决。如果去求助于大人了,是会被其他孩子看不起的。
他继续说道:“所以,领成绩单那天,我像平常一样去学校了。我没给任何人说我和杰克的事,没给大人说,也没给其他小孩说,那时候,我并没有什么很好的朋友。我想,大不了就是打一架吧,杰克比我高一点,但我也不怕他。
“领了成绩单,就放寒假了。放学后,我没跟别的孩子一起回家,我和杰克去了学校外面的篮球场。我们两个人一路走过去,都没有说话。到了那里后,我把书包放了,打算和他来场一对一单挑。结果,周围走出了好几个小孩,七八个的样子,原来他喊了帮手。”
我的心有点抽紧,我低声问道:“他们打你了?”
“没有,我看他们人那么多,我就放弃了抵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杰克推了我几下,看我不还手,他也没有了打我的兴趣。”
我听到这里,松了口气,事情至少没有发展到很恶劣的程度。
“然后……”我听到他开始抽泣,“那时候马上到春节,很多小孩子身上都带了火炮玩。结果不知道是谁,扔了个火炮到我的书包里,炸了。然后他们来了兴趣,都说,如果火炮的威力大点,也许能把书包炸烂呢!接着,他们就把我书包里的书和本子掏出来,一一炸得稀烂,当然,也包括我那张成绩单。他们兴高采烈的呼喝着,仿佛在玩一个游戏。而我就站在一边看着,仿佛整件事情和我无关……
“书本都炸完了,就在他们商量着怎么样才能把我的书包炸烂时,我哥哥来了,他在附近的学校念初中,放学回去时看到了我们。我看到我哥哥,这才哭了起来,我哥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抽抽搭搭地把事情告诉了他。我没有央求哥哥帮我打他们一顿,尽管我心里是这么期盼的。虽然他们人多,但毕竟都是七八岁的小孩,我哥哥一个初中生,打他们一顿还是没问题的。”
“然后呢?你哥哥打他们没有?”
“你觉得他是应该打还是不应该打?”他突然反问道。
“这个……怎么做都是有道理的,”我发现这个问题挺难回答的,窘迫的调整了下坐姿,“那群小孩太过分了,打他们一顿,教育一下,我觉得没问题。但毕竟年龄相差悬殊,如果不打他们,也说得过去……那你哥哥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他没打他们……但不是你说的那个原因。只因为那个杰克的父亲是我哥哥的老师,我哥哥怕杰克告状啊!反正最后,我哥哥替我把地上的书包捡起来,把我抱上自行车,然后我们就回去了。那群小孩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们离开……”
听到这里,我深深的吸了口气,我觉得空气是如此沉重,气氛是如此压抑,我轻声问道:“后来呢?你父母知道这件事了吗?”
“没有,我和我哥哥一起扯了个谎,说回家路上书包没背好,书和本子都掉到沟里冲走了,成绩单也没了。反正书包没被炸烂,我父母也没看出什么问题。”
“你当时对这整件事情是怎么看的呢?”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当时好像还有点如释重负,因为我那次考得并不好,没了成绩单,我就乱说自己的成绩。然后寒假还玩得挺高兴的。当然,新学期开家长会时,我父母还是知道了我的真实成绩,我被我爸打了一顿,他说我说谎,还叫我要向班上的杰克学过,因为他考了班上唯一的一个双百分。”
“后来杰克有没有欺负过你?”
“没有,我不敢惹他了,他也没有刻意针对我。过了几年,我们也把这件事渐渐忘了。我还和他打过篮球,玩过游戏,这件事就像从来没发生过。”
他说完了,我和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知道,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现在该说点什么,但我心情太激动,说不出话来。我想,他的压抑,他和别人关系的疏离,他时不时冒出的愤怒,是根源于这件事吗?我隐隐的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但我也想不清楚了,我脑子里现在乱糟糟的。
“医生,你怎么看这件事的?”他低着头,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冷峻和戒备。
“校园霸凌,并不是一个很罕见的现象,”我整理着言辞,尽量让我的病人看到这件事的正面意义,“我们或多或少都会遇到这种情况,但我们……”我埋下头,我的头好痛。
我努力继续说道:“我们不是生活在无忧无虑的天堂,我们每个人都不是被幸福和快乐哺育大的。某种意义上,是苦难造就了我们。当我们可以正视苦难对我们的伤害时,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成长……”
“那么那个人呢,杰克呢,那个给别人带来苦难的人呢?他可以欺负着别人,同时自己还是老师和家长的宠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只因为他比别人聪明,家境比别人好。不只如此,这些人长大后还往往是社会的成功者,因为他们知道如何去侵略性的掠夺,知道如何去攫取名望和财富,而弱者则从小习惯了被欺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冷冷的问道。
“他……我不知道。我怎么能理解这种人?”我开始生起气来,我知道,我在犯心理医生的大忌,心理医生应该是一个冷峻的旁观者和疏导者,不应该过多的代入自己的主观感情。但我此刻不想管这些了,我继续愤怒地说道:“有些人就是喜欢用别人的弱小来衬托出自己的强大,我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人性中就是有善也有恶,世人就是有好人有坏人,作为心理医生,我得尝试着理解每一个人,但不可否认的是,有些人就是天生就比别人邪恶一点!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只知道,杰克这种人迟早自己会受到良心的惩罚。至少,我希望如此!”
我希望我的病人相信,善恶终有报,虽然我不知道实际情况是否真是这样。我已经被激起了同仇敌忾的热情,我觉得,我能够深深地体会那个多年前被欺负的小孩子的心情。
他的病人埋着头,他突然发出压抑不住的、“桀桀”的怪笑,他的全身都开始抽动。他抬起头来,我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
他猛地向我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医生,感谢您!今天的诊疗就到此结束吧!”
我有些疑惑,抬头看看时钟,还有十多分钟,他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我送他到门口,他向我疲倦而哀伤地笑了笑,我发现,他这个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他在门口站立片刻,似乎在经历某种内心斗争。最后,他猛地对我说道:“医生,我就是杰克啊!”
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走了。
好吧,现在一切都解释的通了,就像一个谜语终于揭开了谜底。我缓缓的踱回屋子,颓然的看着窗外。这是个闷热的下午,街道上沙尘滚滚。我怎么那么蠢,我刚才都对他说了什么?
我坐下来,揉着额头,反思着自己的行为。显然,我把一切都弄砸了。但我真的有那么蠢吗?我真的什么都没感觉到吗?
他不是校园霸凌的受害者,而是施暴者。但是,我小时候曾是受害者啊……我潜意识里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说出了那样的话,以此获得一些阴冷的报复的快感?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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