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的前夜,偶尔会梦到父亲。在梦里,他总是默默的看着我,眼角眉间满是慈爱。
父亲是个外表严肃内心充满童真的人,但生活的压力常让他处于困苦之中。
我上初中时,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
每天天不亮,他推着小平板车出门,上面放一桶调好的米糊、一口锅、一壶油、一张矮凳,步行十来分钟到街口找一个避风的角落炸葱油饼。
我上学也经过那个路口。
我总走马路对面,隔着寂静马路,隔着飘渺的晨雾,远远的扫一眼小摊。他瘦小身影在烟雾中忙碌,朦胧而孤单。
他握着炸油饼的勺子伸向油锅,动作笨拙且不连贯,毕竟那双青筋虬结的手年轻时握过十多年枪,一场有记录的残酷战役,弹尽粮绝时他端着刺刀往前冲,他甚至听到了令人恐惧的刀尖剐入骨头的声音…… 战后清理战场,一个排仅他一个幸存者,奄奄一息匍匐在死人堆里。于他,是幸运还是不幸?
那时,我常犹豫,要不要过去叫他一声,要不要尝一个他做的葱油饼?虚荣心总是轻而易举地击退了闪念,我悄悄的经过,父亲低头忙碌,似乎没有注意到马路对面羞怯又愧疚的目光,又似乎默默的成全着我卑微的“自尊”。
在这之后的十来年,父亲干过很多营生,卖菜,卖水果,摆地摊,摆气枪……在那个年代,光是维系生存就已经用光了他所有气力,更别奢谈亲子和陪伴。
随着年岁增高,父亲干不动引车卖浆的活计,爱我们的方式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他记着每个子女爱吃什么,知道我们要回家了他会早早去市场买菜,亲自下厨,高高兴兴端上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看着我们一扫而光,他由衷的高兴。我们爱吃的菜他几乎是不去筷子的,尽可能多的留给我们。
我是迟钝且麻木的,那时觉得一切理所应当,直至今天,我完全想不起来,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炒不动菜的,炒不动菜的父爱剩余坚定的眺望。
只要知道子女哪天回家,他便一大早搬把椅子在家门口坐着,远远的望着我们回家的巷口,而我们的决定有时轻易就改变了,他从早上等到晚上,从希望等到失望,也只是默默的把椅子搬进家里,从没有一句责怪和怨言。
我幼年时也总爱坐在家门口的石头门槛上,远远眺望着村口,盼着父亲伟岸的身影出现在蜿蜒泥泞的小路尽头。
屋前种了棵枣树,孤零零立在萧瑟的天地间,陪我眺望。从枝繁叶茂春天看到白雪皑皑的冬天,也经常是失望多于希望。
我们大了,父亲老了,他灰白色的眼睛凝视着城市钢筋森林中灰秃秃的巷口,看不到一抹绿色,分不清四季景物的变化,有怎样伤心,又有怎样的哀叹。
眺望,似乎是某种仪式的轮回,生命的守望。
我总以为时间是台复印机,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每一天都是机械的重复,每一个今天都是重复的昨天。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父亲挺直的脊椎变得弯曲,走路时腿部姿态有点扭曲,我才明白,时间是台粉碎机,它一直在慢慢撕扯他的肌肤,不经意间满目苍痍。它一直在侵蚀他的骨骼,慢慢的变得佝偻蹒跚。 最后这台绝情的机器彻底粉碎了他的思想,吞噬了他的灵魂和肉体。
今年清明,细雨轻柔如絮。我和妻子去给父亲挂清明,在坟头挂一串每年都会挂的灰白色的假花。青烟起,纸灰落,我们跪在烟雾缭绕中,山坡下一片密密匝匝的竹林,风敲竹韵,万叶千声,像一声声唏嘘,一声声叹息。
起身时发现山顶一株孤单的杜鹃,花开得恣意妖娆,艳丽的花瓣和新生的嫩叶上挂满了晶莹的雨水。我暗想,明年的清明,我一定要买一大捧鲜花放到父亲的墓碑前,映衬他前半生的多姿多彩,冲淡他后半生的灰暗无奈。
人生的聚散,早已注定,不能改变也无法延展。花会凋谢,会枯萎,记忆呢?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模糊,而余香,永存记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