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

作者: 9f287cccfd9d | 来源:发表于2018-08-22 00:07 被阅读49次

毕业之后,我回到了家乡,成为了母校的一名老师。

我住的小区里,许多邻居是学校里的教职工,其中好几位都曾教过我。

这天下午,我刚走进小区时,接到了一个电话,来自我的高中同学杨念如。他问我:“听说,你现在跟罗老师住在同一个小区?”声音似乎有些疲惫。“罗老师?对啊。”我望了望楼下围成一圈打牌的大爷们,里面就坐着我们曾经的地理老师,“他就在我跟前儿呢。”

老师上了年纪耳朵有些背,不知为啥这次倒好使,这就叫起来:“谁找我?来来来小南,把电话给我。”

电话里的他骤然紧张起来,说不要把电话交出去。还没等我想明白他这话里是什么意思,手机就已经被罗老师抢了过去。

“喂?您哪位?”

我发誓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老师嗓门大,手机用久了又漏音而已。我听见电话里迟疑了很久,直到老师再次发出疑问,才终于出声:“老师,是我,杨念如。”

那一瞬间,我看到老师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也是良久,才回道:“嗯,是念如啊。”

我一下子想起了高中时,那段曾经给我们所有人带来了无比剧烈的冲击,却又被我们以最快速度遗忘了的,那段往事。

罗老师是刚上高中时,我们班的地理老师。

那个时候的他就已经不再年轻。可四十几岁的年纪,正是一位男性自身魅力展现得最极致的时候。知识积累到了一定阶段,人生阅历也已足够丰富,学识渊博、风趣幽默,不像寻常老师总喜欢讲些无比正确的话,嬉笑怒骂、针砭时弊,而又往往恰到好处。

这对于高中的男孩女孩而言,实在是太动人的特质。对罗老师的迷恋之风随之席卷全班,只是不见谁真的喜欢请教老师。除了念如。

若在我们班里给内向不爱说话的人排个名,念如一定高居榜首。他成绩一般,很少与身边的人交流,也瞧不出他对什么有特别的爱好。对我们来说,一直是一个存在感极低的人。

可他喜欢去找罗老师。当所有人都倾心于老师不凡的学识谈吐时,只有他孜孜不倦地带着各种问题去请教。我偶尔见到他在走廊上与周老师交流,那个时候的他似乎脱去了沉默与无所适从的外衣,嘴角带着细微而温和的笑,表达着他的疑问和想法,有一种安静又灵动的气质;而罗老师依旧神采飞扬。从念如的眼睛里,能够读出仰慕二字,而罗老师看向念如的目光里,也同样有着赞许与欣赏。两个人明明是两个极端,却偏偏交汇出了奇妙的和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概有大半个学期之后,那件事发生了。

关于那件事的始末我也是道听途说。说那一天,隔壁班的一个同学到罗老师所在的办公室去送作业时忘记敲门,推开门就看到,罗老师与念如,在亲吻。

那个同学尖叫一声,就跑了出去,作业本散落了一地。她没想那么多,也没顾忌什么,有人问发生了什么,她就照实说了。

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几乎是在一上午之内就传遍了整个学校,甚至还有人在传播的过程中添油加醋,到最后传言已经演变成了,两个人在办公室里互相抚慰。

传言绘声绘色,校园里一时间唾沫星子横飞。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两个人始终没发一言,沉默得仿佛当事人不是他们。

那个星期的地理课由别的老师代课,念如也常常不在教室里。即使在,能注意到,他始终望向窗外。也许是在躲避着所有可能投射向他的目光,也许无心听课,也许只是在发呆。

他仿佛跟窗子、还有窗外的图景融为了一体。直到很多年后,我的脑海中还能浮现出那个画面,昼夜更替、光影流转,而他静坐在那里,像是从未移动过。

后来,学校发出了通告,对杨念如处以留校察看处分,而对罗老师停课半年,也就是不再带我们这一级,而是来年去带下一届新生。

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的老师都对此事绝口不提。而念如,虽然是被留校察看,却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的教室里。下半学期再回来时,就听说他已经转学离开了。

半年后,听说新的一届高一新生里,罗老师风采依旧。学生间也没谁再提起了。

一切如常。

回忆到此便戛然而止。

听到那一句后,我不欲窥探他们之间的交流,就远远走开了。而这时罗老师向我招手,示意我回去。“念如叫你接电话。”他的脸上有一丝释然。

念如说,罗老师征求了他的同意,对刚刚他们的交谈录了音。他们想要把一切写下来,以主观的视角、客观的笔触。他们想说出来,即使不透露真实姓名。

“这是我们两个人心里的一道坎。它没能被时间化解开,可无论是谁都得迈过去。它属于我们的过去,谁都不该再担着它走下去。”

我决定承下他们的信任与心愿。

从那段通话录音中,以及和两个人之后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我第一次得以看到事情的全貌。我想我也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了解了全部经过的人。我也终于能够从他们的视角,重写这一段往事。以这支笔为媒介,记录下他们的压抑与挣扎。

念如在上高中的第一堂地理课时,就被这个喜欢用反讽的老师深深吸引。教过他的老师中,学识渊博的不在少数,讲课妙趣横生的也很多,可罗老师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在念如心里,他代表了自由。他从不畏惧自己的无知,从不防范别人的反驳,也从不顾及别人的看法。很多学生甚至是老师都在说,罗老师讲课没有重点、常常跟考试内容无关、有些观点过于激进等等,可他从不在意这些议论。他只讲自己认为有价值的内容。

这恰恰是念如最向往的。

念如的沉默并非与生俱来。只是每当要与别人交流时,他总在自卑,总在害怕自己是错的是可笑的。尽管对方不见得这么认为,念如也会在心里先否定自己。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很少开口了。

所以,当他看到罗老师的时候,第一次发觉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一直在顾虑自己应该怎样,却从来没有考虑过,他想怎样。

罗老师带我们的时候,结婚已经将近二十年。而夫妻之间的矛盾,在那几年里有了明显的激化。矛盾的根源在于,师母觉得他自命不凡,却终究一事无成,一直悬在半空,不肯为这个家真正做点什么。而老师认为,自己的为人都没有得到爱人的认同,这么多年的感情仿佛一个笑话。

念如第一次来找他的时候,他看到了这个学生眼睛里的仰慕与尊重。心似乎一下子被击中。从教几十年,他受过无数的白眼与不屑,也受过女生的迷恋与爱慕。但从没有一个人,用过这样纯粹的眼睛看着他。他是那样单纯,又是那样单纯地敬仰着他。

罗老师喜欢表达。每当他说到心潮澎湃难以自制时,念如就静静地仰着脸倾听。他听得懂。寥寥几句话,说出他自己的想法时,就证明了这一点。罗老师对他有着与众不同的欣赏,那段时间,他每周最期待的,就是念如来请教他的时候。

那一天到来之前,一直如此。

那天前夜,老师与师母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争吵的主题如故。最终师母夺门而出回了娘家,而老师也陷入了极度的苦闷之中。

于是第二天,念如来到办公室时,他终于忍不住,对这个最能理解自己的人,倾诉了自己的痛苦。念如望着他。他想劝慰些什么。他想说出自己曾经历的自我否定,想告诉老师,正是您教会我人该怎样活。就在他嘴唇动了动,正准备说出这些的时候,那件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也就在发生的一瞬间,那个学生推门走进了办公室,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尖叫。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谁都没来得及反应,一切就已经无法挽回。

那个学生跑出去之后,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不知多久。终于念如先开了口,说老师,您记得,这件事是我主动的,您事先完全不知情。罗老师震惊地抬起了头,望着这个刚刚已经被他完全忘记了的学生。

巨大的羞愧与内疚涌上了心头。做出那个动作时,他的脑海里其实一片空白,只剩冲动。那一瞬间,他对眼前这个小了他二十四岁的人产生了无比强烈的依赖,真的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仅剩的一根蓬草。可还没等念如有任何反应,也没等到自己意识到这有多么荒谬,就那么巧合,被第三个人看到了。这之后,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的后果,该如何面对妻子,如何面对同事和他的学生。他第一次这般在意每个人的想法。却唯独没有想过,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人。

而他的学生,就这样倔强地看着他,说出了那样一句话。他想解释,可一切解释在念如单纯又坚持的眼神下,都显得无力又多余。他想反驳,可却又心存一丝侥幸,他发现自己真的在考虑,如果按念如说的去做,能够少面临多少压力与冷眼相对。他恨这样的自己,恨自己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恨自己的自私与懦弱。可恨过之后,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没能拒绝。

念如骤然遭此双重惊变,脑海中已经略过了对于可能被侵犯这一件事的思考,而转入了去想象该怎么应对被别人看到之后,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他首先想到的是,不能让老师的名声受损。

在那短短的几分钟内,念如心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他想,老师应当行为世范,尤其是罗老师这样的人物,怎能有污点存在;又想,自己本就是一个从来不被人注意的边缘人,即使身上多了什么污名,与以往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区别。可他又想,如果家里人知道了这件事,该有多么伤心与失望;真的顶着这样一个过去,以后又会有多少人用怎样的眼光看他。以前他是不被注意,以后却可能是被轻蔑而厌恶的眼光注视。他开始恐惧。

可无论怎样的恐惧,也没能掩盖最初的那个念头。他想这么做。想保护那个神采飞扬的罗老师,想保护那个失意无助的罗老师。他不想看到自己如此敬慕的人失去他的骄傲他的意气风发。

他想起刚刚本想对罗老师说的话。是您教会了我,人该怎样活。人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人该为自己而活。

于是他也发现,自己会想这么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无私与悲壮。他同样也为了自己,不想看到自己内心的寄托轰然倒塌。

就护着这一切吧。去第一次践行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活法,去护好自己终于选择相信的那个东西,和带给他这一切的那个人。

之后就是校方的调查与决定。两个人最终都做出了选择,一个沉默,一个主动承担。与事实正相反。

往后十数年,沉默的始终承受内心愧疚与悔恨的煎熬,承担的一直顶受他人异样的目光,和自己的时不时冒出的后悔与无能为力。

对于我们这些看客而言,风波很快平息。可身处其中的两个人,再也没有谁获得了安宁。

至此,我已经将那段往事的一切,从两位当事人的内心世界出发,再次进行了叙述。

关于引发风波的那个行为本身,我怕触碰他们不想回忆的点,但还是小心地问了。意料之外的是,对那个触发事件,他们谁都没有再去多想。

请允许我在这里,加一点自己的想法。那想来是一种相互依赖与各取所需吧。一个渴望摆脱自卑与窘迫,去另一个人身上寻找与自己完全相反的特质,并把这个人作为仰慕的对象,寄托自己的无助与希冀;一个渴望获得认可与崇拜,对一个有着这种单纯情感的人产生了依赖,获得理解后更是无法抑制内心的狂喜。

那样一个行为,无关年龄、无关性别、无关爱情。发自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求:我们想要一个这样的自己,能被他人认同,也同样能够被自己认同。

所以有了那样的行为,有了念如对它的选择性忘记。他们太了解对方,知道它因何而来又是多么荒谬,便也知道它本身已经不再重要。后来发生的事情、以及它之后带来的持续多年的影响,对他们内心造成的凌迟般的痛苦,让他们已经不愿也无暇去回想最初的起因。

我也同样问过两个人,为什么这么多年后达成一致,决定把事情的全貌还原给我以及我的读者。他们的回答大意是,也许只是一个人撑得太久了。

他们只是想说出来,仅此而已。无论听众是谁,无论他们的反应如何,都不再重要。能说出来,对他们而言,已经是一种解脱。

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些天跟我聊过之后,两个人都有了一种卸下重负的自在与释然。他们终于在面对一个局外人的时候,能够重新正视当年发生的一切,也终于能够不再抗拒去面对对方。

我无法切身体会他们的心情,无法对这一切作出什么评判,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我想,现在这样对他们而言,是好事情。

这就已足够。

(全文完)

(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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