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进水
十
一夜磅薄雨声落,一朝梧桐满园散,道不尽凋敝。楼下沙土地贫瘠处虚环雾气,是早死植物的哀婉。斗转星移埋隐患,天公不解意。
离殊未及大愈,顾鸯又不好了。问他,语焉不详,诨说不去医院,去就睡进太平间,谁都落不得耳根清净。
周中他又要上学,故连日每至凌晨五点,我便总能被瑟瑟铮铮的琴声吵醒。听那弦音嘲哳难闻,断断续续乍戛而止,不若以往流畅。去瞧他,他也懊闷,窝他哥怀中啜泣。他非琴艺生疏,是手指失灵。
打那起,他俩便同房而寝,共枕而安。顾鸳的意思是,小鸯离不开人。
我能说什么?
人俩是兄弟。
皆负累了皆不易。此仅征兆预警,后面呢?那综合征除会并发心血管病变,还会造成眼部及神经系统等诸多问题,顾鸯会再被抽中哪张牌?且不肯乖乖就医,是怕医院没顾鸳么。
呜呼恸哉。不是我不换位思考,我没法替其受难,既心痛,又妒忌。一把刀就直直插进我心窝子。
离府那幕是一碗毒。勒紧根识,太在意某样东西我反而失了它。
我曾不安现状意图奋起,后为爱妥协,为爱允许如同第三者般的存在插足生活,是贺翀稳住了我。贺翀,人以群分,顾鸳跟贺翀人俩落地为兄弟,顾鸳……
认知一经出现我便恫住了。顾鸳,许觉婚姻已稳,无可遮掩,抑或顾鸯身体发育,渐悉完成蜕变,唤醒欲望?甚在我于离府之际,顾鸳兴已获晓我的撞窥?他善乔装。
毒液自眼识侵入全身。乱七八糟的猜忌如肉芽滋生。
怪道人情赋人愁,当初没因为不舍而勉力继续,将来便不会因为不舍而勉强继续。可我在勉强吗?顾鸳与安定攫住我的心。
追踪溯源勿遗忘之核心旨在,我和顾鸳,我俩正常恋爱结婚,顾鸳于我有爱,这爱还能掺假?不能的,左不过横个顾鸯做他心头肉。我俩守旧,一荣俱荣。
好好过日子罢。委曲求全怎么了,最不济还有离夫人给我垫背呢。
很快便入仲秋。
即及中秋。阖家团圆,赏月,品茗,嚼饼。
国人善享受,吃大饽饽喝酽茶。栗子玛、枣泥卷、藏饼、松子奶皮酥,以及花雕陈酿制的酒皮小月饼;佐品白毫银针、白牡丹。这几年白茶较火,我公公喜欢,我一般,独钟意白毫银针嫩草般的毫香,似揉好青团盖了湿屉布,一下回到三月春。
我答应过贺翀,要做印了小红戳的提浆月饼送离府,还告诉他桂事好酒不过碗,可这吴刚伐桂才伐几日,嫦娥仙子尚没推窗唤回拎榔槌舂蜜的兔,怎地人间就变了天?当初本为讨离夫人欢心,却不想衬了贺翀的意,皆为他长哥哥去了。
老家寄的枧水跟糖浆一到,我着手制月。贺翀点五仁与莲蓉两类馅,我都记着,制完黄木雕盒一包,素净美物,叫顾鸳登门探病给人捎去。
小饼如嚼月呐。
往年每逢佳节,我皆会制备新奇口味的习令食品,致意馈赠走动频繁的几家太太及同事、战友。今年变动大,我心乏了,中秋月饼若非先前承诺过贺翀,我不会做。
日前致电问候姑姑,问我中秋回不回,我说不了。
非我气乏心冷,我妈死后我便没了牵挂,回去干嘛?你扫墓思故人,总不大好。况老家太远,需开好久车,绕晴雨善变的山。故只慰问了亲戚和幼年待我极好的村长伯伯,托姑姑为我转达,邮好东西给他们分;转天打笔钱到姑姑帐上。
童年光阴慢无声,我老家这帮乡亲对我十分疼爱,他们是没文化,可那不重要。我妈教我没文化很可怕,是她不晓得有文化更可怕。没文化吃土,有文化吃血。
而人不能忘本,要回馈,要报答。我不探亲我打钱,非我物质,是咱甭和家里人玩那套虚的。
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大有钱多得没处花的人,抱着一团死也解决不了的麻烦,一茬一茬活活捱进坟。
我绝没讥刺谁。
唯愿你拥有那将你护得周全的人。护你一辈子天真未凿、童心犹在,不失那份本真。
顾鸳。
我的顾鸳。
其与父母疏远,顾家一年仅二次总动员。大年三十、年初一老宅祠堂里一跪三叩首,敬列祖列宗;中秋节当日则赴庙子上香。
今年恰为莲师本命,宜行祈福法会。此类法事顾家本不参与,得一藏寺特请参莅,顾暝才优容允肯,缘是汶川地震那年刚入硕研的顾鸳曾前往该灾区志愿救灾,遇险得主持活佛相救,顾暝感恩。
说是顾家人丁稀薄,实则十几口叔爷妯娌都是研究员,建国第二年便看清局势侨居海外。顾暝父亲那一脉没走成,一是内战后划分立场成分之故,一则碍于那曜之。她是满人,正儿巴经大清朝八旗子弟的后裔,其时算没落贵族,她父亲那久棠忍辱负重立下汗马军功,战时被破格擢升为西南军区总司令,想走也走不了。
西南那家在文革期间被批得极狠,靠顾家护着才没倒,文革后第一批被平反的家族中就有它,那曜之至今为血统自豪。故而她不喜欢我。我出身不好,她念佛,却不是视苍生如一统的念佛人。
这圈子里的人都爱念佛,你看念佛的人看多了就会知道。有人求来生,出离心重;有人修今生,菩提悲心;有人则不信轮回果报,他在乎的人念他才念,念也仅为求那人平安,仍杀生业重;有人将善行做尽,唯为子女消灾减厄、积累福德,护犊子情深,分别心未泯;更多的,是求财求禄,迷信,认为烧香拜佛便能得到佛菩萨庇佑。
所以千万别擅自给念佛人佩观点颜色的枷锁,孰不知佛菩萨均无欲无求住在坛城里,信佛菩萨的人犹漂泊红尘碌碌中,怎能没欲没求?皆盲龟浮木尘海人,谁甭说谁。
我是清白人家的女儿。爱我我够,糟履者弃。
我仨到达山麓是八时一刻。山林寂寂,丘涧湿冷,寒蝉感阴而鸣,顾鸯套了羊毛衫犹然畏缩在顾鸳的臂弯,我挽顾鸳另一侧胳膊。
秋后多雨,今儿难得出太阳,却因了前夜季雨绵绵,早起潮,远峰烟蒙蒙披覆数圈稀薄雾霭,将大太阳天都蒙了纱。三步一长头爬上山的信徒络绎不绝,我们带了半个病人来,驱车盘山,以行为学的角度说是在偷懒。实然若非高原温泉泡一泡对身体好,顾鸳绝不带顾鸯,所幸海拔尚可,又给他喝了红景天,不用太担心高反。
寺院即建于半山腰。年纪轻轻的行者在煨桑,前广场簇拥数众。
我婆婆被拥在赭红僧衣的喇嘛中间奉粥呢。人家是居士,神山圣地供养僧众。她没瞧见我们,我还跟那儿张巴,顾鸳冷着脸拽我进了大殿。
藏教之佛殿经阁迥于汉地,以顶而言多为鎏金顶,相比青瓦奢侈了不止十分。此宝殿则周绕一百零八座江孜舍利塔,内三层贯通,雕镂立柱鳞次栉比。觉沃佛八岁等身像之上是透明吊顶,太阳冲云雾而披金身,宛瑞兆祥光。
公公坐法场嘉宾席间和主持活佛聊天,见我们便眉开眼笑示意。顾鸯怕他爸想开溜,顾鸳是不许的,牵着他把他安顿好。按说他们父子有日子没见,怎生一点不想念?顾鸳生性疏凉,顾鸯可是长在父母身边的幺子。
或法场庄严,人情灭尽。
顾鸳唤:“爸。”我跟着唤:“爸。”顾鸯不吭声。顾鸳恭敬顶礼活佛,合十道:“仁波切好。”我跟着恭恭敬敬合十道:“仁波切好。”顾鸯不吭声。
大德活佛戴拉丝眼镜,着金缕袈裟,和眉善目地笑,依次摩顶加持。该顾鸯时顾鸯躲,目光阴郁。我熟,知公公已有所不耐,勃然盛怒不发作罢了,放别人是瞧不出的。他笑呵呵地跟活佛夸我,夸儿媳妇争气,相当于他半个闺女,带给顾家更多福气。
顾暝是老狐狸,开了智慧精成仙,顾鸳顾鸯的笑唇皆遗传自他。顾鸳是小狐狸,远不到他爸那份上。然顾暝许我入门,扶植成就我,我敬之,当顾暝面我必好好响应。
顾鸯恰时又甩冷脸,我便揽过那瘦削的肩。“嘘,佛菩萨面前生嗔恚心是要殃及近亲属的。”我装得神秘逼真,我要想方设法助他安宁。顾鸯听之诧道:“真的?可我不信啊。”点滴不给谁留面。
“你不信不代表不存在。你哥信啊。”
闻言顾鸯将信将疑瞅他哥,神情略焦急,他们大概没讨论过这方面,因故他含糊了。幸在他哥配合,点头挑眉,而后他便老实。
小孩子是好骗。
这根刺我挑,挑了肉才不疼。顾鸳对我很满意。公公对我更满意。
转与活佛对谈。我生,只了解他是德格人,宁玛派,七岁认证,汉语讲得溜。顾鸳则相谈甚欢,请教经律疑难居多。活佛临登法座前还结缘我们金刚结,说消业障。
顾鸯不经意已将藐妄写上脸。实话讲,顾鸳亦然——我从未见他私下里拜过佛,只余暇翻翻佛教典籍经律论——但他秉性藏心窍,收放自如。
顾鸳是狐狸,即便没到他爸那份上,也能下山惑人了。
我笃信的是,他惑我不害我,爱我。且〇八年地震他能来此救灾,果有悲心。我瞻仰殿中金像及其后护持的五大护法神,忿怒法相栩栩如生,我咂磨不出滋味。
频临启幕,婆婆收工回殿见我们,咿咿呀呀先将顾鸯搂进怀,祖宗长祖宗短地吁声念半天,恨不得将他塞回肚般左瞧右瞧,生怕哪裂了缝是她没觉察的,复对顾鸳嘘寒问暖,顾鸳敷衍。公公就任着她,现落座人不多,她算不上分不清场合,充其量被当作思念过甚。
她确然可爱,旗人血统升华至极点的典型案例。五十七岁,垂垂老矣绝代芳华,乌发如瀑永远盘得一丝不苟。底子好外加保养得当,她皮肤尚如蛋清般细嫩,略松弛罢了,顾鸳顾鸯的好肤质及善妙眉眼板上钉钉随得她。
我凑上去:“妈,您贵安。”
她应,念完儿子们便取法本做功课——旁人勿扰的意思——有意不理睬我。还是公公好,叫了我闲聊工作,使我不至于尴尬生微词;后惮于身份,他离场进偏殿。
所以瞧吧。端瞅性子就能瞅出,顾鸳随爸多,顾鸯随妈多。
过门二年,我是愈发清楚公公能接受我还调我出体制的原因。培养一个有资质的村丫头当儿媳,不仅落了不以贫富鉴人的好名声,还便于控制,免除其他家族分鳌之危险。我又知恩图报。
父子连心,狐狸生狐狸天经地义,不以同样面貌示人以尽享利益亦无可厚非。顾暝栉风沐雨一生,斡旋官场大半辈子,自善行藏用舍。连嘉宾席上都没置顾家人名字。
俄顷开幕。
法螺法鼔齐鸣,僧团吟颂唱经,梵呗之音携领众生观想佛国刹土——极乐、钨金、玉叶——净土太多了,凡人哪个都想去哪个都去不成。修出世法,求世间福,甫一入耳,我便心胃轮放离府那碗毒,有点坐不住。
随后不外乎居士僧侣向主持活佛敬献哈达、经书、曼扎,堪布授课,全场一派肃静。堪布就相当于佛学院教授级别的讲师,今天这位只会藏语且母音安多音,叽里咕噜语速贼快,到底讲了啥你也听不懂。时见铁棍喇嘛执掌教鞭巡场,专打不认真的小喇嘛,我心情好点。
及诵礼赞文,我不会藏语跟不上调,勉心安闻。突然顾鸯扯我腹诽:“你瞅那活佛。”我张望存疑:“怎么?”
“就数他念得最不认真。”
我可劲忍笑。顾鸳瞪我和他弟一人一下,意思都闭嘴。
“你不懂,这叫入定,三摩地。”我犹作奸犯科。“你懂。”顾鸯剜我。我打双盘:“懂得不多,胜你一筹。快闭嘴,铁棍喇嘛鞭笞你来了。”顾鸯气结,惹得他妈放下课诵集连连望盼。
我遂消停。顾鸯没了意趣。
今儿他状态还好,后企图衬人不备开溜,可惜他哥他妈全盯着他。我既瞧出,愿替他解围——我早也坐不住,探身请示:“空气不流通小鸯会不会憋啊,我带他透透气?”
那曜之敛颜不吱不响。“小声绕后门走,”顾鸳代她同意,复叮咛,“给他把外套系严实,别抖落。”
我心说多大人了知冷知热,看顾鸯,顾鸯得意,不蔫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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