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五)| 曾经盲目,如今得见

作者: 于进水 | 来源:发表于2017-03-30 18:13 被阅读35次

    文/进水

    上一章|导读与目录

    流萤落晖,梁实秋先生在《雅舍谈吃》中提到国人吃饺子最要动员全家老小。

    我一人馔。

    饺子以钵盂盛,有煮有蒸,另煎半盘,金灿酥脆,蘸我自己泡的枣子醋,既解腻还去羊肉热性。桌当间摆一大海碗煮饺子汤,比烧奶锅中的奶皮还白;三碟泡菜,三碟青梅蜜饯子,呷酸开胃爽口。一人馔,爱攧扑不破。

    顾鸳顾鸯踩饭点而归。顾鸯比前些日子又清瘦些,犹如一小朵棉花,进门没睬我,似乏累,蹒跚踉跄往盥洗室去。

    差一点……我胸腔扑通。你知道的,就像西西弗斯推上山又滚下去的大石头在你心口撵。

    一条鲜活的十六岁的命。我执着顾鸳,却不该以此作动心戕害生命的借口,我也没那个本事。凡孳生恶念者心都不会好过,自负罪愆,自己都饶恕不了自己。

    “呀,喷香的煮饽饽。”顾鸳望餐桌打趣。该叫法乃那曜之亲传,他本不用——他和他妈感情淡,复关怀厮磨于我。

    饭间他二人并座。我拣着花边小饺拨弄。顾鸳赞我心灵手巧,聊起新结的关于海上保险除外条款的仲裁案,我听个大概,感觉败诉方挺冤,准绳形同虚设,顾鸳颠黑倒白。

    然而以人意志为转移的东西约皆若此,世间之最暗必匿蔽于公平、正义、自由之大旗,咱谁也甭说谁。我不作点评,盛汤,絮叨着:“原汤化原食,清得嘞,多喝。”

    我越活越像我妈,她过去总也叨念。

    顾鸳睃一眼,并不立即喝,晾着,和顾鸯说起话。我从旁视听,他的眼眸璨若星辰,玻璃透的眼珠子泛起晶亮,嘴角上提,像在笑。

    我的丈夫,我最爱的人。他如何对别人那是别人,对我是好的就够了。况且他这般优秀,是世间最难得的男子。

    深思着我给顾鸯也盛碗汤。我没食欲,光盼这对兄弟发怔。

    在我长大的闭塞村落,男人就是女人的天。我妈没儿子,光我一姑娘,我爸殁了,她好坚强,勉力为我营造圆融的成长氛围,央求支教的管乐老师教我一技之长,送我入伍。她为我做了她可以做到的一切,给了我她所能给的最好,以拼搏之一生忠告我,女人相夫教子守家是福是德。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道理皆懂,怎么就……赖我尖酸。

    顾鸳心情好,大快朵颐。顾鸯用餐慢,一粒饺子分三口吃老半天,俄尔停下拽他哥袖子语:“这粒皮比别的厚耶。”箸间胖元宝被咬了边。“跟曹姨遇过这情况,里头包小玩意。”他说。

    呵,别告诉我你吃得慢是为拣福,我会笑你的。

    “傻子,你当春节呢?还给你塞奖。保准是你嫂子捏破了皮又糊面。”顾鸳呷汤,睇我。

    我揉揉眼睛:“才不是,就是悉心设了独一份,谁吃出来谁便是后半年最有福气的人。我们小鸯最有福了。”

    我是真羡慕你,顾鸯。我收回那话,你有福,福大得很呐,你有你哥,天塌了不怕。

    顾鸯那对淡眉却因我之故颦得紧紧,其下两只澄净水眸似匿心事,终无言以对。这顿饺子宴他后半程亦全乎心不在焉,眼神缥缈不定,两只细白胳膊老似无处安放,身子一会儿一瑟缩,往他哥身畔藏。

    贺翀说顾鸯孬,我想,这孩子亦忌讳于我,如我忌讳他。归于顾鸳,他为我落挺工作,与我成家,我俩结发夫妻,哪里能谈谁忌讳谁、谁欠谁呢。

    我究竟不该起邪念。

    离夫人之所以爱吃馅乃因听了俗语,面食包馅即包福——馅不漏,福不去。一个女人为什么不能多多隐忍宽恕,为她的夫君和她的家攒福呢。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有东西给你们。”我回房捧来一对绿松团兽手把件,推至桌对面。

    “爱琴海回流的?”顾鸳擎起瞧,“龙第五第六子。”

    “对,老苏工。跟费拉逛集市,看模样蠢萌便置下了。”我搛枚蜜饯含于舌根,“你俩一人一只。”斗胆撒谎。

    顾鸳没多说,含蓄表情像有点害羞,可惜,我已不那般自信了。他叫顾鸯替他一并收着。

    睡前整理行李,读完三分之二的书被我掖进抽屉,轮轴吧嗒一响。复翻出雅奈兹·德尔诺夫舍克那本教导人发展意识的秘籍,希冀调试内心,调和内在,以幽默眼光看待周遭。

    我改变不了顾鸳,只好改变自己。

    再不感知本末,再不剜心探光,万一光不在或已黯呢?可我要如何说服自己:看到的就是实相,看不到的就不存在?对很多女人来说,以惺忪之眼观摩世界,始终带那么点睡意,才是至福。

    故我小女孩般与顾鸳撒娇,跟他闹,求抱抱。而当我安生躺他怀里,心始徘徊。

    “对不住,”我自下而上地望,假意平铺直叙,“我最近老闹别扭。”他欲答,我以一指覆他唇,“但我为什么闹?我膈应你对小鸯的教育方式。抱歉,早该直说。”

    闻声顾鸳揉揉后颈,没言语。

    “今夜直言不讳。”我坐起,声情并茂,“你怕他出事,那咱往长远看,他要没事呢?他那病你原先不让我管我就真没管,这几日查了些资料,不是必死的,有治愈成功的案例,且不少,就是遭罪些。所以,”我瞄顾鸳的眼,它静得似潭,“未来要手术成功呢?你和你妈这么教他长大,他成人后要怎样为人处事……”顾鸳没波动,我尽量平心静气,“实话讲我早就想说了,我平生最厌恶拿生死说事的人,人活着谁没个毛病,我瞅他现在好着呢,我死了他都死不了。”结果我嘴贱,难听话一秃噜。

    感觉不放狠话顾鸳就不走心。赖我串习难改,实则我没恶意亦没想死。

    话出口前属于自己,出口后属于听者。我观顾鸳。顾鸳唯无奈缱绻地笑,拍我膝盖:“你讲话越发没轻重,心则可托付。”言尽握我手,他不想谈。我话锋一转:“我也就会讲些馊话了。顾鸳,你也挺难的。”我令我看上去十分理解他。

    男人渴望被自己的女人理解,我当顾鸳不例外。

    不料顾鸳莞尔却道:“什么难不难,瞎矫情。人呢,搁任何时刻都不要觉着自己的处境、心境便是人间之最,因为只要能从辞海上找出一个词或一个句子来形容你此刻的感受,你就绝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而小鸯,”柔光铺洒他侧颜,“我亲弟弟我教育得好。只一点你记住,”他摩挲我脸,“小鸯为我一生所挚,对他好的人你恶贯满盈我接纳你,对他不好你是善人义士三界贤达我也不会容你,所有伤害他的人无论是否因由他起,别和我讲道理,我不听。”

    “你记住了吗?舒。”

    四载。

    我俩在一起四载。

    我愕然觉察到我并没我以为的了解顾鸳,我从没摸透他。区区四载光阴,又当真足以让我深切了解一个人吗,我好像仍对顾鸳的过去一无所知,他所给我呈现的只有他愿意给我呈现的。他予我质朴温存,予我庸常幸福,予我甜言蜜语与柔情醉意。他比我大八岁,物质上赐我很多,学识上教我太多,意志上则扼杀我更多。

    那么这话题果然不要继续了。顾鸯便是瘤,曾经盲目,如今得见。

    “记不住,脑子不好使。”

    这晚月亮好,将人间衬得愈发不称意。

    “照你前话讲,我们女人倒该虚心纳谏跟你学,”我变相嚼着味儿,“男人多贪婪,张爱玲说得好,一朵白玫瑰,一朵红玫瑰,得到的是蚊子血,得不到的是白月光。”我就势拍死花架飞来的夏蚊,“做女人的或该认清此点,纵遇上出轨婚变,也别觉着自己遭遇的便是人间独悲,见天儿自怨自艾,哀叹世态凉薄,实际比这凄苦者大有人在。你说是或不是?”

    顾鸳轻笑。

    “瞧瞧,又犯德性,没招没调。我是得到你了,你是蚊子血,可蚊子要叮人再被拍死方得来那么一丁点稀罕血。”他拨我无名指那圈钛白色的婚戒,“你这蚊子血,就是我的血。”

    我总试图跟他证明我没被拿住,次次证明,次次输。

    而后岁月不知是不是经了顾鸳授意,顾鸯日头里收起素日的不知好歹,多少收敛些,对嫂子起码有了尊重跟礼貌。以此基础辅以顾鸳时不时的惊喜,我便在其美意下尽量作起心灵调试,劝己大度。

    迄今为止那曜之定期的电话和顾暝赐我之全盘信任,则帮我落定这孩子高中必将跟他哥过的现实。

    余暇与几家太太下午茶,军委书记宋茂华的老母亲偶尔也在,也会听她们念我与先生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可谓佳偶天成。人家不知情,聊开了便难免拣漏,像宋老夫人,时不常便要关心关心——“我听曜之讲小鸯住他哥那儿了,小鸯好不好,我怪想他。”——亦或——“小鸯跟鸳鸳是真亲,老姐妹眼瞅他俩成人,孰不知经了几辈子修福修德修出这么对兄弟。”

    我的怨愁埋心底。我恨起邪念的自己。

    只要夫妻和谐,一定原则内我甚备妥协。我是说,即便顾鸯长住我家,只要确保生活不变,我就不是不能妥协。

    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不醒便睡得更沉,而如以最直白最尖锐的视角来观察——那几乎像做买卖。真真假假假假真,我沉浸于顾鸳的柔情与醉意,醉心于他人的钦慕跟艳羡,不成想在亲情与爱情的双击下我注定,稳赔不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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