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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烬(二)| 好茶配好器,余韵悠长,人也一样

灰烬(二)| 好茶配好器,余韵悠长,人也一样

作者: 于进水 | 来源:发表于2017-03-23 13:25 被阅读72次

    文/进水

    上一章 | 导读与目录

    隔天倒休,跟公司收到两封品鉴会函,内皆烫金篆“GU”,主办方分别是法国雅文邑名庄兰芳霆和SCAA驻华分会。我诧然,双函来得蹊跷。

    我堪堪业余食评人,远不达受邀资质。篆顾姓更奇,鸳少不碰酒精咖啡因人尽皆知,诚然以他身份想受邀亦不在话下。我问,顾鸳意思要我择其一代他参加,我非细究,顾鸳便说:“傻宝,不是你兴趣所在吗?积累经验结识饕客。”

    温润似水的声。

    又一颗他扔我我就必须张嘴接住说好吃的糖,且这糖他要我咽一半我便只能咽一半?

    “倒听说近年鸽笼白、白玉霓两类葡萄产出很好。”他暗示我。

    “还是杯测那场罢,本市开。”我道,“Eau de vie我不懂,犯不着为它飞老法。”

    我对酒知之甚少,平日确喜单品咖啡。豆子品种最爱耶加雪啡,因花果风味重,若遇好年份好庄园好烘豆师,手冲时长点心,萃出成品层次感极丰富,薰衣草、橙花、柠柚及黑醋栗风味糅杂于口腔,没女性不爱。

    SCAA是美国精品咖啡协会,咖啡界公认的权威,难得于华召开杯测会,我蛮期待。

    咖啡产业跟巧克力、葡萄酒同样,拥有成熟的链条体系,当天我一至,便发现莅抵各路人马中不乏咖啡豆生产国庄主、贸易商及以优化改良豆种为目标的专研团。我崇拜的那位日裔SCAA认证大师也在,大和民族工匠精神可称叹,显著特点即为细致,鉴其豆粉研磨度即分明。

    其实国际上对于精品咖啡分级并没严格定义,其一因各国协会指南每年都在变化;二则在确认豆品优劣的最后一道关卡杯测是由人做的,是人便会存在感官差异,依风味轮基准浮动。

    今次测了七款豆子,有三款我钟意,其中一款是COE冠军豆。边试边填卡,栏内写评价,我较真,密实满栏。

    「秘鲁禅茶玛悠,半水洗,甜樱桃揉榛果香,醇滑,回甘度高,后味有柑橘酸,较复合;巴拿马翡翠庄园钻石山,天井日晒,牛奶麦芽糖般的甜,稠厚奶油口感伴随坚果与香草气味,类似巧克力风味的黄金曼特宁,但不艰涩;西爪哇爱曼尼,果胶棚晒且经蜜处理,肥深高湿土壤生长出豆子所特有的热带水果味无比强烈,干香便具备的菠萝、罗望子风味经水进一步加重,在湿香里尤为突出,同时呈现香槟酸,浓稠细腻的质感与酸度发生碰撞,其优势在于更纯粹,更圆润,更经得住时间、温度的洗礼。」

    我满意,拍照,发朋友圈。

    终非专业人士,我跟这儿说不上话。俄尔逛游,忽现一高影鹤立鸡群般鲜明,夺入我视听——贺翀!一袭玛瑙蓝,正跟一位哥伦比亚洛斯纳兰霍斯河畔的庄园主谈考察的事。我忙不迭绕道。

    贺翀是贺家三少,外交部挂牌,贯和顾鸳交好,贼贫。他会在这里,是他姐夫要投资种植园?然我今天意在学习,不想陪他扯咸蛋。

    至家与顾鸳聊此事,顾鸳抿嘴乐。

    “会选,”我在调麻汁,备炒牛蒡丝跟竹笙丝瓜酱,“洛斯纳兰霍斯河畔的豆连续四个年度获奖。”

    “哦?”顾鸳拣根蒡丝丢嘴里。“喂生哒!”我大叫。顾鸳坏笑,取铲子举过头顶学我:“生哒!”气得我啐他,——不是他犯胃病的时候。

    “我饿了。”他顾盼四周。“饭马上好,有馒头可垫补,蘸早起剩茄飵。”不过不多了,“你热热。”

    “不妨事。”顾鸳翻冰箱取了冷馒头撕成块就冷菜吃将起来,吃到最后茄飵光了,用馒皮沿盘面抹,抹得白面吸足残汁涨满油,他一口下肚便快活。

    我莫名惆怅。

    你看,我俩很好。

    我背身抹眼泪,热锅倒油。“你瞅你,哪还有个知识分子的样子。”下蒡丝,一锅炸得呲啦响。顾鸳涮盘子发出哗哗水声。“越知识,越反动。”他将擦纸丢进垃圾桶,“饱了,瞅小鸯去。”

    油星一溅。

    太阳之下无新事。

    顾鸯来我家住的前一二周,便在我的自我回避与讨伐碰撞中度过。身体一旦忙碌就顾不上心灵。它非苟且,女人必要有份自己的事业,既作规劝,亦作慰藉,它会帮你找到并体现价值,让你知道你不是无所依的,你活得再辛苦也不撂挑子。

    我是搞音乐器材进出口的;好吃喝,餐厅评论人,兼任一刊饮食杂志特约撰稿人。

    早先只是个吹黑管的文艺兵,能在前两年文工团改革前被调出,进入西南艺术品器材供应经销商“扎雍”的贸易部,一路擢升至副主管,当倚赖公公扶持。现今仍做国内外乐器购销,除供应军区,也供应几所音乐学院。基础薪水还算肥,和顾鸳那是没法比,主要靠吃提成,福利也不错,衬着商贸往来的好处,就是走的地方多,捷于开阔眼界。

    在穷奢极欲之地洁身自爱的人不多,有因缘学到独善其身者,则少之又少。我不说我克勤克俭,但至少算得上两袖清风。

    我不能给公公抹黑。

    人一生能遇到几个贵人,女人的一生又能把握住多少机遇?这便是为何我安之若素,晓得本分,不觊觎,不好高骛远。人得学会做人,知道是谁成就了你。

    相较于我,顾鸳拿的油水就太多了,但他们法律圈就这样,挣的就是那种钱。每个圈子都有每个圈子的规矩跟味道,环境为水,人为舟。

    我是支傍了巨树的独木舟,想不覆,便得迎激流奋力勇进。我没法像叶家、巽家那几位太太一样赋闲寓居,我先生亦没像西南这边某几位红三代那样靠父辈坐吃山空立地吃陷,——这其中必还有立场成分之故,站好队,不露富。老实讲,他们这帮体制内的干部子弟现在德才兼备的不多,无论是搞特殊化,还是被仇官仇富的歧视,皆非社会平衡的表现,尤其中央集团更新换代后,要想无忧,无疑得靠自己,最不济,让人以为靠自己。

    居安思危是硬道理。真接触到那世界,看罢几场凄凉戏,方明悉上天所赐机缘是有气数的,时至今日,纵是亲爹也只能帮你铺路,走不走得下去,靠腿。最可怜则莫过于父辈自身都行将不保,猢孙无处散,尽作凡尘无用功。

    我一平民媳妇,小文艺兵,能被调到体制外工作于我是件幸事。有公公帮济归一码子,沿途风景咬牙赏,美不美看我的本事。

    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不怕做不好,做不好就去学、去练,多简单的事啊。人间不乏有天才存在,你不要和天才比,你也比不着,天才有天才们的位置,凡人有凡人们的位置,八竿子打不着。你要做的就是努力努力再努力,也不用觉得委屈,因为天道酬勤,没什么可委屈。

    因果不会耽误谁,不会误会,亦不辜负。

    此非鸡汤,乃提神醒脑汤。一碗灌下虽大呼痛快,犹却边回邮件边怄气。

    现实不像母鸡,不会优哉游哉捉虫下蛋。光鲜亮丽悦人耳目,个中沉郁留予自己,一环一节,或可假以人手,却绝不能赖以他目,皆了然于胸最踏实。可我着实不赞同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屁话,说得跟真的似的,没少祸害三观养成期的少男少女。我认为世上有比“利”更重的东西,人得有了这一样,一根骨头才不歪,一颗主心才能正。

    所以我反感每周五和其他部门主管为点蝇头小利争执喧嚷,每次财务总监拿着一摞子报表与我结算,就是一场漫长的战争。我不得不应战,因为人言可畏。大家都只身一人在职场拼,没人会因为你公公是顾暝就让着你,兴还变法儿挑你刺,再传些流言蜚语脏你耳朵。

    我小啜新烘的瑰夏,瞅案上那叠数字就气不打一处来,都是往下抠的钱,老话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人要有原则,人先做人方可为己,人得凭良心,我一口闷。午间休息吃掉一整锅加足巴萨米克醋和黑松露的宽面,狂放糍粑海椒。

    下午抽空将后两周要做的事列了列,标重点,复与西西里岛那边的客户聊了会儿几类西北民俗乐器的生产进度——他们做展用。这类展览性交易我从前也弄过,赶巧临下班时那位希腊籍华裔客户上线呼我,问我愿不愿去圣托里尼参展。我忧挂顾鸳顾鸯之事,本欲作罢,蓦地一个念头冒出——好机会,算计平复内心,顺道试他一试。故调整日程,欣然应允。

    归邸我欲将此事告知顾鸳。

    顾鸳晚我回,进家先至顾鸯处,我说话他没着耳朵听,见顾鸯在睡,便没叫醒对方。待我们去主卧,我又耐性重复了一遍。

    “本宫走五六日,汝与汝小胞弟且稚且嫩,”我逗弄他,没憋住笑,“照顾得好自己吗?——嗯?就你俩,少爷巴巴的,你一个没问题,惯了,小鸯……要不我跟妈说声,把你家老阿姨叫来?”话间琢磨他面色。

    顾鸳这回走了耳朵,显是喜由心生,却看不出所喜为何。他俯身吻我:“还不够折腾。你去你的,家里有我。”

    家里有我。

    这句话倒很受用,我回吻了他。他松了臂弯,自包内掏出一只藏蓝色的天鹅绒方盒递我。打开是块怀表,听他埋我耳侧道:“那日凶你,我怀愧。你既出差,惊喜只好明着给。”

    霎然百感交集,他有心若此,我却……

    心旌神摇,我缴械投降。

    顾鸳刮我鼻尖,直起身子摘领带,錾花领扣擎于指间,小指微微蜷起,于我映入眼帘便成慢动作。我陶醉,掂掂那块表,铂金雕花,表盘背面刻设计师姓名,是法文,里则刻我名字的首字母;静聆,嘀嘀响。

    顾鸳没再理我,兀自进衣帽间更衣。我陷于小沙发冲热带鱼沉思,数它们摇曳的尾巴和珊瑚触。

    听说法兰西俚语里,钟表秒针嘀音意味心跳。我体会它,它是顾鸳对我的心意。我好幸福,复忆及今日他戴了我送的领带夹,心尖儿乱颤,大为欢喜。

    他是我的丈夫。

    他爱我。

    “傻妞儿想什么呢?”

    一手拨弄我右颊,我回神,顾鸳已凑至耳畔,着浴袍,扫了眼怀表道:“还行,声儿脆泠泠的,贺翀没坑我。”

    “找他帮你想的?”我动情凝望他。

    顾鸳道:“我也有发愁的时候啊。”

    讲话时他掐了孩童般委委屈屈的嗓音,坐下将我抱上腿。鸳少也有发愁的时候,为想不好送我的礼物而犯难,此认知害我心泉流蜜。

    我让过他,以脚尖勾上门,妩媚倩笑:“你发愁,也不瞅瞅你多久没疼我了?”

    言起,顾鸳倏地一怔。

    我感觉到了。

    转瞬他便调整过来。他眯起豹子般漂亮的眼,捏我下巴:“不饶人。”我笑得酥软,顺势撩那浴袍前襟,探进手去,以指尖抚摸焐热他的腰:“走得急,不珍惜你得等一礼拜。”

    顾鸳没言语,遽然摁住我下滑的手。

    是用了力气的。

    有过夫妻生活的人会懂,这是你的伴侣在抗拒你。顾鸳明显不愿意做,可我不要饶他,仍将自己贴上去。他那状态似在做衡量,究竟想什么我瞧不出个所以然,他的犹豫已令我失望。

    我片晌不语,没了意兴。

    顾鸳不愿做的事我强迫不了。他转而轻揉我的腕,耸肩道:“今天我太累,没关系,小别胜新婚,你懂。”

    我懂?我不懂。

    “净胡诌。你排场大,你有理。”我奚落他,仍坐他膝盖上,放任自己陷入身后那状似宠溺的怀抱。我俩四手交叠,手心烙手心。

    怀表发烫。

    “啊对啦,”我环住顾鸳后颈,绕开话题,“薰蜡座雕。”刚从法国订回的,纯手工,造型是一整块雪白冰裂的鹅卵石,依稀见得内部梧桐细枝枯叶、干瘦劲挺,似凝固住了一整个马赛的秋天。“美吗?”我指它,它在窗边,“可惜贮藏的净是萧瑟。”话落,我环抱顾鸳的小臂又紧一分。

    暧昧的害怕失去的一个姿势。

    不该出现在我俩间。我俩是结发夫妻。

    “好看,宝宝审美可以。”顾鸳一脸人畜无害的笑。

    “就你嘴甜。”我娇嗔,“我买莴笋尖了,今晚跟腊肉烧不放盐。”不理他,起身观座雕。

    我俩谈朋友时,顾鸳说过南方的莴笋比北方嫩,南方莴笋是莴笋,北方莴笋是莴笋它大爷,我记下了。顾鸳爱吃莴笋,我就爱烧这菜。

    华南、西南一片,没人不知道顾家的大少奶奶做饭稀了奇好吃,且只做家常菜,这几乎已成为圈内老生常谈的妙闻;最拿手的总也是鸳少爱那几样——烧莴笋,花椒芽炒苜蓿,鱼香茄子,脆甜的榆钱熘虾仁。太子爷到他们这一代,露不露富另谈,光说成了家的那几位,对门姻亲没有出身差的。千金小姐们打小的养尊处优,成了别人家媳妇仍作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尊贵,没听说过哪家太太还下厨房,除了我。

    我晓得我娘胎里就没带这份福报,所以也不稀罕。

    我渴望的是寻常夫妻间共度的温存,这个顾鸳竟给了。他陪我打下手,他洗碗,无论是不是图新鲜,我都感动。因为,太难得。西南顾家的血统跟那儿摆着,我见过顾鸳办案,骨子里带凌傲,决胜千里,雍容自在。

    而这样的人在他们这辈,我堪再见过一位。

    离家家主离殊。

    那年我刚嫁进门。赶上中央着手整治地方,先揪出了几个势单力薄者,政局又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时间怕被顺藤摸瓜者比比皆是,全火烧蚂蚁般乱糟糟急哄哄匆忙找靠山。中秋节前夕,就在离府,硕家暗中聚首,但凡上得了台面的都去了,顾暝派顾鸳去,而顾鸳带了我。餐后该谈正事时,几位先生官小篓子大自个儿性子又胆小咋呼的内人们不肯走,哭哭啼啼闹作一团,求离家庇佑。离殊整个人枯巴巴的,清冷,消瘦,倚榻上,也不赶她们,就冷眼瞧着;待起语,亦是温温吞吞不愠不火,却有种收放裕如、不容侵犯的高贵在里头。

    他不会目中无人。他连目中无人都不屑。

    离殊只比顾鸳大半岁,顾鸳喊他一声哥。连贺翀那般个性轻佻者都要让他三分,尊他长兄。可是离夫人,我觉得离夫人并不幸福。

    至少没我幸福。我拍拍座雕,摘婚戒准备去烧饭。

    离夫人娘家姓贺,做姑娘时的名字叫子芃。没错,她是贺翀的姐。贺翀爷爷是上一任国家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主席,到他父亲那代找了个德国女人,生了俩女儿一儿子,混血混得各有千秋,长女即贺子芃。贺翀不叫离殊大姐夫反称其为长兄,其中利害可见一斑。

    为缔结契约而起的婚姻,又怎么会幸福。或许离夫人也该认命。

    这就是命。

    还好我与顾鸳是恋爱结婚,还好顾鸳不是离殊那样的人。顾鸳没离殊那么冷。顾鸳是暖的。

    幸福是个比较级。

    谁念开门顾鸯竟在外面!

    我吓一跳,愤然气驳驳道:“你装鬼呐?”扭脸去看顾鸳。

    顾鸳尚在原处审公文,见此仍作惯常镇定,好整以暇地轻抬下巴默示顾鸯,又对我说:“辛苦宝贝做饭。”言辞不容置喙,话中味道乃他凌驾于人之时所常持。

    我却用了“镇定”此词。乃因本以为他会为顾鸯冷不丁现身而惊惶失措,是的,这于我十足讽刺,但那一刻不管他说了什么,他表现出的镇定都为我鼓舞士气。我睨向顾鸯。

    孩子眼中揉杂了不解、责怪、悲伤等太多种情绪,混为一潭幽怨的水,太不像他年纪该有的神情。

    《长门怨》。

    顾鸯说:“你起开,我找我哥。”

    顾鸯用言行控诉我——他听见房内方才发生的一切了,不光听见他还不高兴了。我不怒反笑:“小宝儿起床气挺大。”爱高兴不高兴,你有这资格吗。我不正眼瞧他,径直奔厨房。

    我走得飞快。后知后觉,我的行为有多可笑!

    我仿佛逃逸般地避开他二人可能有的共处环境,然而明明我才是主权者。是我怕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吗?垂目,我张开掌心。原来我一直攥着那块怀表。

    我攥着我的幸福。

    幸福发烫,我的掌心被烫得发了汗。

    秒针嘀嘀。我为它拍照,如常发朋友圈。我说这即是爱的心跳声。

    我没说,所爱逼人狂,我们都活在爱的造作里不肯撤兵。可既然生的每一天都面临来日无多,眼前状似逼仄的遗憾会否亦饱含乐趣?

    珍惜当下,别浮想联翩。我对自己说。

    大约一个人心智的成熟与否就取决于他如何经营关系、处理情况和应对危机,以及是否可以调控并解决后续情绪。那么我认为,我在我的年纪算得上成熟。

    当晚除原定几样菜,我另做了最爱的地三鲜嘉奖自己够隐忍。

    我这人天生劳碌贱命,好吃嘴,一道拙朴的青椒土豆茄子三弟兄一锅烧却最落胃,当兵时光靠此菜我能下三碗饭。今次有别于东北做法——顾鸯也吃的缘故——我没把颜色烧太重。

    饭间我给顾鸯搛菜,维系着嫂子与小叔子间最得体的沟通交流,轻言细语堆笑道:“你瘦,得多吃,这可是有机的,我们得支持有机事业,不然它就倒闭了。”

    顾鸯垂脑袋扒饭,也是稀奇,没怼我。他们从小就吃有机、活机,我说那些原是没话找话等他接茬呢。他不接,那便算了罢!

    一直以为所有关系都是可以经营出来的,却原来不是的。无妨,反正也就做给顾鸳看。

    夜八时,花瘦月盈,鳞水缱绻,晚风轻抚朱颜,硕藤肥叶簌簌抖动,暑热将散未散,调皮得很。夜间合苞的几株多肉早于落日睡去,岁月呢,谈不上静好,勉强说得过。我简单收拾好明日行李,焚了橄榄核烹水煮茶。

    顾鸳饭后两小时是要喫茶的。

    人人皆知鸳少滴酒不沾,却嗜茶如命。他是极讲究的人,唯钟爱白毫乌龙和凤凰单枞,乌龙茶都暖身,顾鸯身子寒,顾鸳的嗜好总与他弟有关,不知这点是否亦人人心照不宣。

    而我是怡然自得的人,最善从没趣儿中找趣儿。

    我家喝单枞均用专门的紫砂,以早先两款密兰香与老枞白叶来说,并未显现出同类茶以不同茶器冲泡的差异性,半年前顾鸳搞了款杏仁香的,喝来就有涩感了。他不甚欢喜,换了汝窑盖碗,涩感依存。

    我是他的贤内助,绞尽脑汁为夫君寻觅适宜枞叶舒展的圆弧形盖瓯。这类盖瓯市面上太少,薄瓷易烫,容量又不宜太大,去定制,新瓷辣手。几番周折经我苦寻,终找到一对前清的白瓷瓯,型美,容量适宜,触之亦出奇惊喜——瓷胎较厚,方便不烫手;提回家,顾鸳钟意,还夸奖了我。

    一直都觉得,好茶配好器,余韵悠长,人也一样。

    我家器具,大多成双成对。

    它俩。

    我俩。

    万万没想到,今天它俩要给一对真兄弟用了。我故意的,我想看顾鸳的反应。

    “忍”字心头一把刀。也怪我作。

    至三沸,暖窗盖了薄雾。我嗟叹,择那款杏仁香,温杯烫盏洁具。不到十秒初汤,汤色漂亮,杏仁味浓,我单斟一盏尝了,入口没丁点苦涩,甜味亦足。二泡则芬芳馥郁,嗅之杏仁糖味甜甜盈灌鼻腔。

    故我满意地将其与点心端予顾鸳他俩。他俩正跟顾鸯房间写字。

    我至,无人招呼。

    好在我够识大体,抱胸静伫,专注地瞧了会儿。

    顾鸳顾鸯字太像,都是非常端正的楷书;也对,他是他哥手把手教的嘛。我自嘲。而后顾鸳递顾鸯一盏茶,同时自己拈起一些盘中的白皮点心吃,顾鸯就着他的手抿了口,才支起身子调节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搁笔,偏偏头,接盖瓯捧着,温顺似兔。他咯咯乐,手背白皙而净透,一切都与那只白瓷瓯煞为般配。

    我意识到,我是个多余的人。

    室内某处窸窸窣窣响,我不能释怀,又不甘离去!我扶住后颈试图扭动僵硬的脖子,偷瞄顾鸳。他挨着芦荟背光坐,躯干在夜内铺设阴影,侧颜尚清晰。他细嚼慢咽,很慵懒地吞咽。我盯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不可思议啊,日子像慢镜头的裁片。

    天地浩渺,何为人间。

    我耙了把头发,复将注意力集中在玉石案,见一沓子云纹宣描着约莫今晨顾鸯画于花笺的莲,墨已晕,纸张散得七零八落。我见不得物什杂乱,遂麻利地要将它们收了,不料顾鸯拦我一下,阻止了我的动作非自己来。

    十根细白指头一层一层地敛,是剥开纸的茧,最终触到下方花笺,流动莲花与他哥的侧颜,素墨勾勒,轻晕点染,其上赫然一行小字:

    我亦飘零久。

    从我的角度看,十足的清晰,十足的真切。

    必然要用最细的笔,拿捏着发力,才能将这五个字写得疏而不散,一一缀于莲瓣,精且巧,吹起憧憧心悸,转瞬即逝。

    顾鸳好奇:“什么东西,我也看看。”说着便来拿。

    顾鸯不让,状似非常怕被他哥看到,匆匆移至房把角,将那裁小笺弃入熏香炉。纸张遽尔被点燃,迅且迫急地烧,连着画中的莲花都在火里朽缩成死气沉沉的尸团,归于寂灭。空间中,唯剩脆薄噼剥声和混了药气的花草香。迎着窗口天光,他那眸子偶一流盼,便带了十分恨意。

    顾鸯恨我。顾鸳知是不知?

    保准……

    却倒是跟我面前演什么双簧呢!

    此地无银三百两,输在顾鸯不谙世事藏不住心思爱挂脸。看来他们兄弟也不是十全十美,顾鸳真该教教他弟怎么收敛情绪,揣得像他一样会演戏,他没去捧个奥斯卡小金人回来真是可惜了这份才华!

    我冷笑。

    案上孤零零一只扇子形单影只。我得忍,我妈说过,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胡闹。”顾鸳说了顾鸯一句,将他拢至身侧,附带着打量起我。顾鸳是那么的气定神闲,见我在看扇子,便将它取来旋于手间把玩。顾鸳就是顾鸳,永远当自己是轻而易举把控全局的存在,权衡、分配、调遣谁人,皆不出他翻云覆雨手。

    他施我一块肉,我就美得像条狗。

    还不是仗着,我爱他。

    罗汉竹扇骨于他指间打开、折叠,扑簌簌花香。

    我认出那是我婆婆描的。我妈是妈,婆婆也是妈。顾鸳顾鸯艺术方面颇具造诣,天赋多继承自我婆婆。扇面上有一两朵小莲,是出自他们兄弟之手。

    我浅笑盈盈,犹自轻道:“这扇子描得可真好。”又睃几眼。顾鸳笑笑:“抽空我教你。”复取一册律诗集指导顾鸯抄写。他没让我走,因我在不在于他都两可。

    我忍着,将意念转移别处,却仍逃不开顾鸳顾鸯的影。我想起婆婆最疼她小儿子,总说顾鸯最像自己。她信佛的,心很慈悲,老念叨着众生平等众生平等,但我知道她打心眼里瞧不上我。她所有的发心和敬信,所谓的回向和功德,能有多殊胜?原就为替顾鸯增福续命罢了。

    一畦萝卜一畦菜,谁的孩子谁不爱?可世上有些人,他们就是占尽万千眷顾才出生,出生了就能明目张胆糟践别人。

    我心头陡然膨生躁郁,将话搁回肚子里,以心怨着顾鸳,吁长气,再次耙了把发丝,将耳际碎发捋至其后。我不知我为何还不识相离开,有口镬在烹煮我的五脏,我不该做歇斯底里的人,但我好不痛快。我拾起琴案那卷顾鸯抄录的古琴谱,翻来覆去以制造响动。

    我在找寻卑微的存在感,我只想确定,我被顾鸳在意。

    那是一曲《梅花三弄》,上书“正调宫音凡十段据苏静春草堂刻本整理”繁体文,谱分段,净是些横七竖八的笔画,非我不识字,此减字谱。我自讨没趣问:“谁讲讲,这谱子怎么认的?跟简谱有换算吗?”

    顾鸯抬起脸来,冷漠地直勾勾地盼我,戏谑道:“你一吹黑管的我教不着你。”抻身将它扯去。顾鸳由着他那么做,似在评判谁,全然置我于不顾。

    我抽了口气,笑。

    我说:“古琴悦己,文绉绉我是不懂。但你得明白,形而上者固然可作生命之道,能让生命变得柔软的却是形而下的东西。从尼采到叔本华,从卡夫卡到昆德拉,真记着聊文艺的不还都是忙里偷闲海绵挤水的人吗?这世上有真文艺,就有假文艺,有小隐于林,就有大隐于市,恃才放旷的后果就是早晚地泯然于众。你算个什么玩意?”

    我语速极快,音调极平,鼓足气势机关枪般嘟嘟嘟不给对方丝毫回旋余地,这感觉有点爽。但我还不够痛快:“奉劝你掂量掂量自己没你爸……”言未落顾鸳道:“闭嘴。”冷硬声色结了冰碴子。我咽唾沫,一口气憋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针对顾鸯我们多莫衷一是,我过激,我起争端,我令顾鸳为难。果然呀,人间除自己没谁能给你平安。

    我拍落顾鸳伸来的手,哽咽着跑回房。

    那晚我哭得凶,吃了抗抑郁的阿米替林。恍惚记得顾鸳劝我:“你就不能体恤我别生事?你该当多用孩子的年龄去琢磨,什么年龄就有什么思维、行为,也就有什么情绪。加上他那病,熬人。”

    顾鸳就好这口,给顿鞭子给颗糖,老叫自己站上道德制高点。他若心系顾鸯,怎么不一开始便制止我,反倒放我胡来,直至契机成熟才呵斥我;他若揪心于我,又怎会任由顾鸯甩我脸子。他不过是想让我们彼此牵制互给颜色,自己拿时机当和事佬。我是他告诫顾鸯勿骄勿躁的枪。

    事后我方悟得清醒。然我给予他的回答是:“你学法的,别老拿生死说事,人活着谁没个毛病啊。亏你妈还信佛。”

    我悟得清醒,却不愿意醒。

    我将头塞进被子。我怨,我想我妈,我嫉恨婆婆。她生了一双好儿子,老幺交老大管,她不管,现在都拖着我公公陪她住教园区守她的二亩三寸地,平日里教书、听戏、抄心经、描扇子、画莲花。

    女人是这样,守好自己的二亩三寸地,守好老公,就有安全感,就幸福。像我婆婆,她便是懂得爱自己的女人。

    我羡慕婆婆,因为她有能力把握住庸常的幸福。

    那我的庸常的幸福呢?

    我在被牺牲。

    我真想告诉那曜之,这就是你生出的一双好儿子。什么众生平等,众生又怎么会平等?那不是生命、阶级、权利、财富的公正,而是因果的对等。因循果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规律永不错。

    我来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索爱无需急于求成。

    就这么凑活过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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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灰烬(二)| 好茶配好器,余韵悠长,人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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