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情到深处情转佛

王维：情到深处情转佛

一

大唐开元十九年（公元731年），冬，大雪。

长安，长安外，终南山。

银装素裹的终南山下，有几间小小的木屋，远远看去，像一片又厚又嫩的蘑菇。

位置最好看上去最精致的那个木屋中，正熊熊燃烧着一盏炉火，屋外雪花乱舞，寒气逼人，屋内却温暖如春。

可这温暖如春的木屋中，此刻却是死一般寂静！

一个白衣如雪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床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女人，她的身边，还躺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婴儿的脐带还没有剪去，他静静地躺在那儿，身子缩成一团，既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

只有炉火偶尔发出几下清脆的噼啪声，火光映在男子脸上，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却透出奇异的碧绿色。

连他流出的眼泪，竟也像淡绿色的，带着春天的柔情和思念。

可谁知道，这种柔情，此刻是多么冰冷？这种思念，此刻又有多么绝望？

“大哥......”，门突然被推开，一个黑衣人出现在门前，看到男子怀中的女人，惊呼一声，怔在原地。

中年男子听到呼声，转过头去，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风卷着雪花吹来，冻的炉火瑟瑟发抖，几片雪花蝴蝶般飞来，落在女人的脸上和婴儿的身上。

中年男子浑身一颤，忙转过身，用手掌轻轻抹去女人脸上的雪花，又小心地将婴儿身上的雪水拭去。

黑衣人默默关上门，慢慢走到男子身后，男子怀抱女人，双手伸出，欲将婴儿抱起，那婴儿又小又瘦，可中年男子双手颤抖，抱了许久，竟怎么也抱不起来。

黑衣人再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将婴儿从床上抱起，放到女人怀中，中年男子看着婴儿，凝视片刻，又看了看怀中的女人，身子忽然一软，和女人婴儿一起倒在床上......

这时一阵风吹来，几页纸笺落在地上，其中一页被风吹起，一直吹到黑衣人眼前，他看到洁白的纸笺上写着一首小诗：

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小诗歪歪斜斜，落在纸上，像初芽的春笋，可这春笋周围，却画着一枚殷红如血的心。

心的边缘，写满了一个女人的名字，名字最下方，刻着“河东王维”四个小字。

没错，上面这位中年男子，就是河东王维，就是唐朝大诗人兼画家王维，怀中的女人，自然是他的妻子，而那个可怜的婴儿，当然是他们的孩子。

可惜的是，此时此刻，他的妻子去世了，去世的原因，就是难产。一同离去的，还有那位或许从未来过这个世界的孩子。

这一年，王维三十一岁。

中年丧妻失子，本就够伤痛了，可你若以为，这是王维第一次经历失去亲人的痛苦，那你就错了。

二

王维，字摩诘，武后长安元年（公元701年）生于贵族之家，真正的贵族之家。

父王处廉，出身太原王氏。母崔氏，出自博陵崔氏。两者俱为世家望族。

世家望族的意思就是不仅当时权势强，地位高，声望远，而且这种状态历史悠久。 悠久到什么程度呢？以太原王氏为例，族人就可追溯到东汉末年司徒王允；博陵崔氏，其族人也可上溯到三国时的崔州平。

如果你不知道这两个人，建议你看一下《三国演义》第八回“王司徒巧使连环计”和第三十七回“刘玄德三顾茅庐”。

从汉末到唐初，少说也有四百年。四百年间，这些大族虽迭遭战乱，但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仍处于贵族阶层。

更重要的是，几百年的积累传承，这些世家望族早已形成了深厚的家学和良好的门风，可谓真正的贵族之家。

贵族联姻，下一代就是贵族的平方。

作为贵族的平方，王维家境自然不错，至少在九岁前是很不错的。

家教方面，父亲传授诗文礼仪，母亲教绘画和心理学（佛学），而且都相当成功，堪称唐代家庭教育的成功典范。

九岁会写诗文。当然，不止于会写，从他二十岁之前的作品来看，水平那是相当的高。

星辰七曜隔，河汉九泉开。

-《过始皇墓》 十五岁写于骊山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璅。

-《洛阳女儿行》 十八岁写于长安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桃源行》十九岁写于长安

精通音律。精通到什么程度呢？据说他可以根据乐师的动作对应到相应的曲拍，放到现在，绝对是音乐诗人。

至于绘画，那更是不在话下，随便写一首诗，那就是画，王维自己就说“宿世谬词客，前世应画师”，后世更是被奉为南宗画派之祖。

更令人惊讶的是，王维对佛学还颇感兴趣，闲来无事打坐参禅，访僧求道，探究人生真谛，从他后来的表现来看，这种兴趣不是装装样子，而是最终成为他一生的出口。

你可能会冷笑：业余爱好搞这么好，考不上大学，都是白搭！

不好意思，人家不但考上了，还是第一名，而且没有报班，没有复读。

哦，对了，他考上的不是大学，是唐开元九年（公元721年）进士。

考上唐开元年间进士第一名，放到现在，相当于考上什么呢？

我来告诉你，唐开元年间进士第一名=小升初+中考+高考+考研+国家公务员考试（中央部委职位）第一名

开元三年（公元715年），音乐诗人、画家、佛学爱好者王维到了长安，摇身一变，成为社会活动家、表演艺术家、考霸，小伙子表现不错，几个回合下来，皇帝的弟弟岐王和妹妹玉真公主都成了他的铁杆粉丝，一时间长安城内，以结识王维为荣，实力和名气都到了，中举自然是水到渠成。

要知道唐代的进士科是很难考的，应考上千人，录取不过二三十人。当时即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意思就是五十岁能考上进士就算年轻的了，比如后来的白居易二十九岁考取第四名进士，为同批录取十七人中年龄最小。王维年纪轻轻，不但一考即中，而且是第一名，真是不服不行啊。

当然，王维中进士更有岐王引荐、玉真公主垂青之故，而这正恰恰说明王维不仅擅长考试，情商也不低，而且长的够帅。

看完这些，你可能会感慨：素质教育，这真是素质教育啊！

但我觉得，最成功的，还不是这些表面的成就，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教育，使王维成为一个柔和而不柔弱、深情而不溺情的男人。

家人教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教的过程中，传递的美和爱。

在王维的家教中，我看到他的父母乃至整个家族对他寄予的殷切期望和深厚的爱，也看到了这些爱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并最终蓊郁成林，求得清凉。

所以后来王维尽管经历过许多悲痛，但他没有激烈，没有变形，更没有崩溃，他一直很温和，很平静，很有力量。

九岁那一年，他失去了父亲，那时他已开始写诗，但我们都没有看到。

所以我们都不知道他当时的痛苦。 但以他“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和“居母丧，柴毁骨立”的表现来看，他丧父之痛，只能比中年丧妻晚年丧母痛的更深。

说也奇怪，王维一生向很多人写过很多诗，但对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父亲、母亲和妻子，我们却一首也没有见到。

或许他写了，甚至写了很多，但由于某种原因，没有流传下来。

或许，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已经住进了心里，永远也写不出来。或许，根本已不需要再写。

尽管如此，对亲人的眷恋，对故乡的怀念，仍不时流露笔端。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杂诗》

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对一叶一花都有感情的人，又怎么会情淡，只是这种情，到了最浓的时刻，往往却已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因为这已超出语言的界限，最浓的情，本就不是语言能表达的。

情到深处情转佛，佛是空无，也只有诗佛，才能超出语言的界限。

三

从开元九年（公元721年）王维进士及第至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张九龄罢相， 十五年间，王维历任大乐丞、济州司仓参军、右拾遗、监察御史、给事中等职，这些职位，总体级别不高，而且较为清闲。这期间的王维，阅历增多，精神也愈加丰富。

他游侠：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少年行》（其一）

他出塞：

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

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

关山正飞雪，烽戍断无烟。

——《陇西行》

他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观猎》

他安慰：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

......

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

——《送綦毋潜落第还乡》

他不平：

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

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

——《西施咏》

他谈禅：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过香积寺》

他隐居：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山居秋暝》

几乎时代的每一种状态他都经历过，而且在每种状态里，他都直达时代精神，获得最精致的意趣。

别忘了，这是公元8世纪的头四十年，是盛唐中的盛唐。

此时的李白，已从蜀中顺江而下，“轻舟已过万重山”，漫游于江南吴越；高适北游燕赵，“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唐王朝在黑水靺鞨置都督府，吐蕃请和，契丹为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击破；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这些转折盛唐的人物还没有登上舞台中央，舞台中的主角是贤士、诗人和名将，是美酒、游侠和诗歌，是张九龄、王维和哥舒翰。

正是经历了盛唐的丰富，王维才变得丰富。时代的精神深入灵魂，他的灵魂变得五光十色，而他的灵魂，本身又是那么温厚，所以当他静下来的时候，时代之音仍在他诗间回荡，并且回荡的愈加精微动听。

蓝溪白石出，玉山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山中》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鸟鸣涧》

即使是离别，也不动声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送元二使安西》

即使是出塞，也同样安静：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使至塞上》

最好的诗在辋川等着他，也只有他，也只有经历丰富内心足够空净的王维，才能写出这样的诗。

《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欹湖》

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

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

自己不见了，或者变得渺微、遥远、不露声色，因为声色已尽在诗中。

情到深处情转佛，佛是空净，只有诗佛，才能不动声色，才能将声色融入山水自然，化成诗画，成为永恒。

四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舞”，动地来的渔阳颦鼓，惊破的又何止玄宗玉环的霓裳羽衣舞，一同惊破的还有持续了半个世纪的盛唐。

开元二十四年，李林甫继张九龄为相后，屡兴大狱，原太子李瑛被废杀，新太子李亨在李林甫的压力下两度废妃自保，一时间朝堂之上，人人自危，江湖之间，风云变色。

大唐华丽的外衣上，慢慢爬满了丑陋的虱子。

虱子越来越多，即使身在辋川“中岁颇好道”的王维，也感觉到了，“仍闻遣方士，东海访蓬瀛”，然而他“自顾无长策，只能“空知返旧林。”

但他的心仍是热的，多年以后，当他被叛军监禁在洛阳菩提寺，耳闻凝碧池之事，悲愤之下，写下《题凝碧池》一诗。

《题凝碧池》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此诗为王维好友裴迪夹带而出，流传出去，闻者无不伤悲，在灵武即位的唐肃宗闻之恻然。

安史之乱平定后，降陷于安禄山的官员被分别定罪，王维因此诗和弟弟王缙愿削官赎罪缘故，特从轻论处，仅降职为太子中允。

但这时的王维，已经老了，经历了半个世纪的沉浮，他变得似乎更加珍惜当下。

他和贾至、岑参、杜甫同朝奉直，相互唱和：

绛帻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 《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他为崔兴宗画写真：

画君年少时，如今君已老。

今时新识人，知君旧时好。

—— 《为崔兴宗写真咏》

他送钱起归蓝田：

草色日向好，桃源人去稀。

——《送钱少府还蓝田》

他愿归田里，使胞弟王缙还京：

弟之与臣，更相为命，两人又俱白首，一别恐隔黄泉。傥得同居，相视而没，泯灭之际，魂魄有依。 ——《责躬荐弟表》

那个隐居辋川不动声色的王维王摩诘似乎不见了，在他的晚年，他变得深情，并最终把这种深情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表达出来。

以王维的方式。

唐上元二年（公元761年）7月，王维临终之际，以缙在凤翔，索笔作别，与平生亲故作别书数幅，多敦励朋友奉佛修心之旨，舍笔而绝。

是啊，佛最终是深情的，况且他是诗佛，是诗中之佛，诗人，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深情的灵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