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第一次走入儿时上过无数次的山坡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荒芜,和稀稀疏疏的几座坟茔。
这里的习俗是代代传承下来的入土为安,此外,一般来说重要亲人的坟地通常离自己的住宅不会太远。父亲说,这是为了逢年过节照应着逝去的亲人。记得那时小时候,每到晚上就会觉得莫名的惊扰,现在知道怎么回事了:那是亲人们的幽灵在归家。
奶奶病重的时候,我还是稚嫩的树苗,枝头长不出名为悲伤的果实。所以葬礼的进行,对我而言却仿佛是在经历一场节日,除了勒令不能碰的吃食和每天的守丧以外,我的口腹以及贪玩的天性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留下的印象少得让人叹惋:奶奶的棺木漆成黑色,安放在两条长凳搭起的平台上;她穿戴整齐,躺在其中,一块白手帕方方正正的覆在她脸上。
后来渐渐从父母那听来有关爷爷奶奶的事,比如奶奶曾经也算是大家闺秀,而爷爷一直游手好闲不管家事。还听说,奶奶垂危之时最担心的是家人会把她拿去火化,担心得不愿意闭眼,家人把她的床抬到已经置备好的她的棺前,她用手细细摸过了,方才安心的合上了眼。家人把她葬在大伯家后面几百米的地方,年年岁岁香火不断。
每年清明和其他重要的日子,亲人们带上香烛纸钱奔波于亲人们的墓地之间,在逝者坟前摆上祭品,点燃几只香烛,烧去一些纸钱,以敬孝意;同时,子子孙孙齐刷刷站在逝者坟前,好让老人在阴间也能感受儿孙满堂的骄傲。
我的父亲是这一项习俗坚定拥护者,我和姐姐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走遍了周遭的土地,上到从未上过的山坡,走过从未走过的田埂,为一个又一个坟茔祭祀。
这边是你叔爷,那边是你姨婆,那边是你大婆,他这样说着。我当时不懂,因为我从未留下过这些亲人的印象。犹记得,那些坟墓又远又偏,上面长满了茅草;有的干脆塌得看不出是个坟墓,只有坟前留下的去年的纸灰,昭示着有人安眠于此。
除了我父亲,早已没人来为他们烧香了。
“我们明年能不能不来这边呀?”我这么问着。
“那怎么行,作为儿孙,这就是应尽的责任。”爸爸把脸板起来,“要是都没人烧个香,他们不就都成孤坟野鬼了?”
“呀……”小孩谈鬼色变了。
想到这些种种,我的心情骤然变得沉重起来了。原本上山寻求儿时玩耍痕迹的目标彻底消失,眼前疯长的野草高过了这个小孩般的青年,掩藏过了一切的痕迹。一不留神,仿佛走进小说里的芦苇荡,一种杂草腐烂的臭味依稀可闻,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催着我赶快离开。
终于穿过一片杂草。这座山坡,原本也是我熟知的几家邻居的所有地,那些年里稀稀疏疏密密麻麻地种满了各色蔬菜,或是种上几棵果树,是我们玩耍的乐园,不想今天却成了杂草的领地。当初种这片地的人老了,他们年轻的儿女们走出去了。现在只有几座坟墓在这里陪伴着杂草。
我眼前便有一座。它已经松垮了,有塌掉过的痕迹,在断裂处,长着一颗枯死的小树。我并不担心,因为这种事大概总是会发生的,无人修葺的坟墓的土包都是这样的。大概正因如此,墓坑打得是很深的。地面上的土包或许更像是一个标记,当无人记得这座坟时,便连标记也不需要了。
走近了看,墓前一块留作祭祀的石板上留下了凝结成一团的纸灰,和燃尽的香烛留下的红蜡。周围也依稀留下了燃放过爆竹的痕迹,只是原本大红色的爆竹外壳现在看来是灰白的了。
是了,这是许久没有人来过的坟墓了,像极了小时候见到的那些孤冢。这里面或许也是谁家的叔爷、谁家的姨婆或者太婆,家人们许多年前为他上了最后一炷香,之后再没来过。这只幽灵还没接受自己已经变成野鬼的事实,每年清明、每年大年初一都坐在坟头,守望着亲人们的到来,盼望着他们齐刷刷地立在自己的坟头,让他在另一个世界也饱尝儿孙满堂之乐。就这样等着等着,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然而终于没有人再来,这座坟已经被杂草包围了。
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凄凉,我终于没有勇气为这座坟添上一抔土,匆匆沿着来时的路离去了。
回来的路上,我特意经过了爷爷的坟墓——它就在我家老屋前几百米的位置。真是一座修葺得十分不错的坟,虽然还长有杂草,但过几天一定会清理干净,他的小儿子、我的父亲还一直关照着他。他的儿孙的确已经满堂,但各自已经俨然不是一家人了。大伯薄情,二伯穷病,三伯外出,始终延续坚守着这一条条习俗的,只有我父亲而已。
而那些偏僻的坟墓又怎么样呢?
到家,我询问父亲:
“爸,今年我们还去叔爷他们那边吗?”
“今年不去了。”
“啊???”
“清明我去了,那边已经被推平了,说是要搞什么开发。”
“把人家祖坟推了就这么算了?”
“嗨,话是这么说,但我们毕竟只是他们的远亲。不是嫡系,出不了面的。他们那一脉的人,不管这些......”我的父亲,面带愠色却无可奈何。
我的心空空落落冰冰凉凉,直到现在。
拂开窗帘,一片黑暗的夜色,零星点缀着几盏微弱的灯光。
在那流淌的黑暗里,没错,我看到了:
漫山遍野的孤坟和野鬼。
我的爷爷奶奶,在一众野鬼的歆羡眼神中,向着我家的灯光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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