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老树长新芽,院里枯木又开花,半生存了好多话,只藏进满头白发……”
第一次见到董奶奶,她坐在敬老院小菜地就石凳上发呆,去菜地里耕地的爷爷奶奶从她身边过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搭话,她有时候回两句,有时候干脆不理,打招呼的人像是习以为常,也不恼,笑笑就走开了。
那是我到敬老院当义工第一天。也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一条素色长旗袍配一双旧式黑布鞋,搭着一件洗的发白的男式大褂,头发笼的一丝不苟,没有化妆这是嘴唇上点了一点浅浅红色,不像是口红,倒像是沾了红纸透出的颜色。
这是第二次。
她又坐在那个旧石凳上。这次和上次不同她周围围了很多人,也比上回显得有精神的多,眼睛里还会闪出亮亮的光。
“门前老树长新芽,院里枯木又开花,半生存了好多话,只藏进满头白发……”
走近点才听清,是她在唱歌,她的歌声很有趣,在原调的基础上加了些地方曲目的小调调,不知道是刻意还是习惯,听起来,倒是别有一番情调。
“哎呦,老了老了,这不服老是不行啦,这调调呀,是真的上不去啦。”她拿手里随手捡来的枯叶遮了一下脸,像个羞答答的小姑娘。
“老董还是苏曲唱的有味,那小范一起,毫不比哪个角儿逊色。”这人说着还笨拙的扭动了一下腰身。
“今儿你就别想了,等我哪天来了兴致,给你来一段让你过过瘾。”
人四下散去,我鼓起勇气去跟她了个打个招呼。
“阿婆,是上海人?”
她抬头看看我,往旁边侧了侧,腾出一块地方,用手指了指示意我坐下,“坐下说话。小姑娘耳朵蛮刁的呀,我这多少年没回过上海了,味儿都不正了,你还能听出来哇。”
“我在上海上学,这不是放假了嘛,就来故乡做做贡献。阿婆怎么没在上海生活,来这边了?”
“小姑娘哇,过去可不比现在,社会乱得很哇。家里没有靠山哇,哪个地方能久待哇。”
她的语气平静像水毫无波澜,像是在说她道听途说来的别人的故事。
“小姑娘快二十了吧,我家小儿家的姑娘,估计也你这么大了,肯定啊,也想你出落的这么漂亮。”她放开我的手,两只手在腿上蹭了蹭,“我们小儿啊随我,长的像个小姑娘,秀气。”她显得有些满足的笑笑。
“那他爸爸呢?是不是也像阿婆这么好看呀,我想想啊,肯定是金童玉女。”
她脸上露出一丝悲戚的神情。
“她父亲是个商人,我在逃荒的路上遇到的他,很有钱。有一房太太,有一儿一女。也是因为上海太乱过不下去了,就跑出来了。他人很好,他那房太太人也好,脾气好。待我像亲妹妹,她有个妹妹,战乱就没了,不知道死活,就没了。我给他生了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随她爸,大俗人就喜欢赚钱,老小儿喜欢读书,文邹邹的……”她像是累了,挪了挪身子,“我爸,不喜欢我小儿,他觉得读书没有,嫌我这小儿,柔柔弱弱的……”
她目光有些呆滞,像我第一次见她那样,木讷的看着远方。
“阿婆……”我试探性的叫她一声。
“记忆中的小脚丫,肉嘟嘟的小嘴巴,一生把爱交给他,只为那一生爸妈……”她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见她这样我突然就明白她脸上那份悲戚是因为什么……
我听她唱了很久,陪她哭了很久。她是真的美,哭的梨花带雨,让人从心而生一份怜惜之情。
“我出身不好,我在上海是个资本家小姐,家道中落,凭着一份好嗓子,成了酒楼里一个唱苏曲的戏子。可我们那个年代,戏子是下九流,没什么出路,再加上世道乱,我这种人的命就更不值钱了……”她絮絮叨叨像是给我听,更像给她自己听,“他不嫌弃我,他那个太太不嫌弃我,可不代表他们家里人也不嫌弃我。那时候朝代更换,他日子也不好过,所有的过都是我这个戏子的,一切的难也都是带去的……那家里上上下下十几口,没有一个人肯饶了我。小儿倒是向着我,收拾了东西要跟我走,可是我能耽误他吗?”
“阿婆……你……”一时语塞,不知道下一句从哪开口。
“阿婆,我第一次见我家小儿家的姑娘,她也是这么唤我的。她对我讲,‘阿婆你生的好漂亮啊,阿婆你是不是变老的公主’她像她妈妈,嘴巴甜,我家小儿不行,木讷得很。但是我们小儿很有出息,比他的哥哥姐姐们都强。老家伙老了老了明白了,读书是有用的,钱才是没用的。他和他那个太太是在我小儿家里养的老,小儿是个孝顺孩子,照顾他们照顾的好。。”她转头看我,眼睛像一摊死水,读不出任何情绪,“敬老院的人都唤我董奶奶,少有人唤我阿婆,突然有人这么唤我,倒是亲切。”
“阿婆确实生的漂亮,我才来的第一天就觉得阿婆漂亮,是好漂亮好漂亮的那种漂亮。”
“年轻人啊,漂亮有用吗?多漂亮,我还不都是让人唾弃的戏子嘛。我有时候也想不明白,人人都觉得戏子下贱不要脸,这听戏的人怎么都不觉得自己下九流?他们能有多高尚,呵。”她起身拢了拢头发,“说多了。还真是老了,絮絮叨叨的。我累了,回去躺一会。”她起身径直走开了。
我愣在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或许我的那句阿婆唤得真的太像她的孙女,以至于她没头没脑的跟我说了这么多。
两年以后,我大学毕业回家,再回到敬老院的时候,董奶奶已经被接走了,具体是谁敬老院的人也说不清,只是说文质彬彬,像读过很多书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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