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最近还是在读芥川龙之介先生的短篇小说集《罗生门》。今天看到一篇《秋》的短篇。情节像现在许多言情小说的桥段，但在当时这样的桥段算是新颖的，在20世纪初新思潮的影响下，芥川先生开始写具有写实意义的小说。《秋》在他的笔下，人物心理的描绘更加细腻精彩，值得读者回味。

主人公信子在大学的时候喜欢写作，她有一个成为作家的梦想深埋心底。信子有一个同样热爱文学的表哥俊吉。两人因为志趣相投，所以常常在一起探讨文学、针砭时弊、畅想未来。时间长了，两人像一对璧人一般关系亲密，在外人看来他两在一起就像一副婚照了。

但是不久信子突然结婚了，新郎不是俊吉。众人大跌眼镜。信子是有难言之隐的，母亲守寡多年独自拉扯她和妹妹照子长大，她很体谅母亲的辛苦。于是她匆匆结婚了，嫁给了一位大阪的商界精英。婚后初期还是甜蜜的，商学院毕业的丈夫也很乐意听这个具有浪漫主义气息的文科生信子说一些闻所未闻的事。只是信子白天一个人在家常常感到寂寞，当时经常在期刊上看到表哥的文章，于是燃起了她心里继续写作的梦想。丈夫刚开始是赞成的，但有一次因为上班没有去干洗店拿替换的领带，丈夫怒了，向她抱怨：“你只顾着写小说，我可就麻烦了。”后来又因为类似的琐事发生了些不愉快。有一天晚上信子说：“我再也不写小说了”，接着偷偷地把头埋在被子了抽泣起来。丈夫一言不发。

后来，信子为了婚姻的和谐选择了让步，她不再写小说了，每天等着丈夫回来，两人围着炭盆取着暖聊着家常。商学院毕业的丈夫很关心家庭开支、物价、国家经济，并且计划要个小孩，是个现实主义者。但是信子只能把自己的悲伤埋在心里。

信子心里还有一个痛。妹妹照子在她去大阪的时候偷偷塞给了她一封信。

“姐姐为了我，才订下这门婚事。你虽不说，但我心里很清楚。还记得我们一起去帝国剧院那晚，姐姐问我是不是喜欢阿俊。你说，要是我喜欢，姐姐一定会尽力帮我，让我能嫁给阿俊。我因此还生气了。但两三天后，姐姐突然订下来婚事，那时我才明白，我死了也要向姐姐道歉，因为我知道姐姐喜欢阿俊”。

信子有时想，她这样做真的是一种牺牲吗？且值得吗？平静的面庞下总是透着淡淡的哀愁。

不久，母亲来信了，说妹妹准备与俊吉结婚了。信子因为家里没人且要照顾丈夫没能参加。

第二年秋天，信子跟丈夫一起出差回到了久别的东京。丈夫因为有许多事要办，信子只能一个人拜访妹妹和俊吉的新家。当时只有俊吉在屋里，妹妹出去办事了。两年没见，还是感到亲切。他们烤着火，谈着话。最近吉俊的小说、他们共同的朋友、大阪和东京的不同，一说起来，有说不完的话，但是又好像有默契一般，都不谈及家庭这个话题。

照子回来了，晚上三个人围着餐桌把酒言欢、谈笑风生。俊吉还是像个愤青一样，愤世嫉俗、针砭时弊，用他的俊吉式幽默逗得大家前仰后合。

当晚信子留宿在妹妹家里。临睡的时候，俊吉穿着睡衣走到了狭窄的庭院。“快出来看呀，月亮”。信子闻声跟着出去了，照子却呆在屋里。俊吉接着把信子引到鸡舍旁边，自言自语道：“睡着了，被拿走了蛋的鸡”。信子听了怔怔地发呆。

第二天俊吉出门了，照子跟姐姐讲邻居太太的事、记者访问的事、和俊吉一起去看外国剧团演出的事。信子内心却是沉郁的，她想到了大阪那个宽敞却冷清的家。十点的时候，信子关心地问：“俊吉还没回来呢。”照子却淡淡的说：“没有”。信子感到了作为妻子的照子对丈夫感情上的餍足。想到自己在丈夫面前的小心翼翼委屈求全。信子不知带着羡慕还是嫉妒的情绪说：“阿照真是幸福啊”。照子也娇嗔地回了一句：“姐姐也一样幸福嘛。”但她却不知这话重重地敲击了信子的心。

信子抬起眼来看着照子说：“你这样认为？”话一出口她就后悔起来。瞬间照子的表情复杂起来，看着姐姐，自己脸上也生出了悔意。信子勉强笑笑说：“你能这样想，我也幸福呢。”

两个人接着沉默起来。“姐夫不体贴姐姐吗？”照子终于这样问了。语气中带着对信子的同情。可是在信子眼里最难接受的是他人的怜悯。

照子轻轻的哭泣起来，信子起身安慰她：“不要哭。”照子还是继续哭泣。信子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生出喜悦来。这喜悦残酷而不合时宜。她静静看着妹妹颤抖着的双肩。但为了不让女佣看到，她靠近妹妹低声说：“要是我错了，那我就道歉，真心的。只要阿俊能疼爱阿照......”说着信子也感伤起来，也想哭出来。阿照扬起满是泪水的脸，很让信子意外的是，照子的眼里一点悲伤也没有，也没有愤怒，有的只是嫉妒，这样的嫉妒在照子眼里燃烧着，让她的眸子格外明亮。“那么，姐姐......姐姐昨晚为什么还要......”说着继续哭的更起劲了。

几个小时候后，信子没等俊吉回来，坐着人力车匆匆离开了。看着秋日凄凉的景色，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只是支撑这种平静的是寂寞，是对过去的放弃。出门的那一瞬间，她知道跟妹妹已经成为他人，再也无法拥有昨日那种亲密无间。她感到凄凉。

在行驶的车上，信子无意间看到了车窗外匆匆的表哥，她动摇了，是停下说声告别？还是擦肩而过？她忍着心里的波动，想呼唤他。她迟疑了，就在迟疑的一瞬，俊吉匆匆而过了。

很想精简文章的篇幅，但是文末姐妹俩的对话和心里活动实在太精彩了。那是文章的精华所在。细腻而深刻地描绘了人物瞬间的感情变化。仿佛如疾风骤雨，又让人感同身受。让读者身临其境，深切地体会到信子和照子的感情变化。

信子以牺牲自己的幸福而成全了在她看来照子的幸福。照子在她来之前对姐姐是抱有歉意且感激的。就像我们小时候潜意识里被教育：大孩子要让着小孩子。信子把自己的幸福当做玩具或者食物般让给了妹妹。可当她闯入妹妹的生活，一切变得不一样了。幸福是私有的东西，怎能随意转让给他人。

当信子掩饰不住的不幸福被妹妹看在眼里的时候，照子刚开始是怜悯的，这种怜悯又让信子感到生气，本能的自尊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不幸。接着妹妹的哭泣又让她消了大半的气，甚至是喜悦。这种喜悦看似幸灾乐祸且残酷，这“残酷的喜悦”是典型的芥川式的恶意，恶趣味十足但（至少对我来说）非常真实。当时的场景下，信子毫无疑问认为自己是不幸福的。她感受到的“残酷的喜悦”，很大可能是因为她察觉到照子过得也不怎么样，甚至还不如她。这种一瞬间幸灾乐祸的感情可能是人控制不住的本能，无需苛责也不应苛责。

她“喜悦”过后，似乎道德上受到了谴责，看到哭泣的妹妹，换发了她内心的善，于是忍不住去安慰妹妹。她想着埋头哭泣的妹妹一定是在自责夺走了她的幸福。但是照子抬头的瞬间却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嫉妒”。这个“嫉妒”是她意料之外的。甚至在她看来比她原先的“喜悦”在道德上更可恶。她瞬间感受到了姐妹俩已经形同陌路。彼此成为“他人”。

最好还是不相见了。幸福是深埋着每个人骨子里最私有的东西，当你把它当做一件东西或者人情做交换的时候，你已经出卖了自己的幸福，也不再是幸福的人。“睡着了，被人拿走了蛋的鸡”。信子的幸福就像这鸡的蛋，拿走了她最珍贵的东西。这话是俊吉说的，她在转让幸福的时候，也转让了俊吉的幸福。可是接受了幸福的照子呢，她真的幸福吗？她整日在担心幸福被收回吧！

最后三个人都是不幸的，都没真正地得到各自的幸福。在小说最后，如果你是信子，你会跟俊吉道别吗？当然不会。跟他道别然后再让照子“嫉妒”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你会做出和信子一模一样的选择，因为这个选择也许是最自然的：犹豫、彷徨，但最终还是会在无尽的无奈中放弃。因为，这就是人生啊！是为无奈。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