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的电影就是有这样一种力量,从一个很小的切面进入,然后展示出一个时代变迁的脉络,让多少被卷进时代洪流的糊涂虫走出电影院后,才猛然发现,过去翻江倒海般涌来。所以,有时代创伤的人,总能在贾樟柯的电影里找到情绪的出口,是之为嚎啕大哭。
电影在一群青年人跳《go west》中开场,这是跨越千禧年之前的1999年,世界沉浸在一片巨大的希望中,青年人的力量蓬勃到无法比拟。
女主角沈涛(赵涛饰)化着妆准备表演节目,追求者之一梁子(梁景东饰)在旁边看得心花怒放,另一个追求者张晋生(张译饰)意气风发地进来,掩饰不住的土豪气势,还扭扭捏捏地让沈涛送他,其实是在对象面前炫耀自己的新车。
故事一开始就进入了一段三角恋的白热化阶段。梁子是矿工,性格隐忍内敛,张晋生是老板,财大气粗,锐意进取。沈涛其实两个都喜欢,放弃谁都心有不甘,最后在迪厅里与张晋生拥抱跳舞,算是为一段三角恋划上句号。于是,梁子负气远走他乡,并放言再也不回来了。临走时,沈涛和张晋生的结婚请柬扔在空空的床上,顺便扔了自己的房门钥匙,算是一种决绝的告别方式。
故事在这里算是告了一段落,但是生活仍在时代的裹挟中继续着。贾樟柯在电影放映到53分钟的时候,才出现片头,影院里甚至出现了一会的骚乱,以为电影不明不白的结束了。
当屏幕再次亮起的时候,是一张合照在拍摄的场景,当所有人摆好姿势拍完走开后,只剩下一个无所适从的落魄男人,这就是2014年的梁子,15年后的梁子。
15年后的梁子远在他乡,仍然是矿工,如果不是患了矿工的职业病,他不会带着年轻的妻子和幼小的孩子走上回家的路。
而此时的沈涛已经和张晋生离婚,7岁的孩子到乐被判给了父亲,在上海上国际小学。沈涛靠着张晋生留下的加油站日子过得还算富足。
走投无路之下,梁子的爱人才找到沈涛借钱。沈涛和梁子重逢,给了他3万块,并且拿出了他当年扔掉的钥匙。
但凡好的导演总在细节处有动人心魄之处,这个细节的处理让我想到王家卫的《一代宗师》,宋慧乔演的叶问的妻子,总是在晚上为丈夫点亮一盏灯,她说:要给他留一条回家的路。其实这是导演的情怀。
另外,还有一个细节,梁子回来后,儿子还不会走路,也就1岁左右,而到乐已经7岁了。这说明梁子在外多年漂泊,多年无法释怀当年的旧情。可是生活不会放过你,你以为做出一个决绝的姿势就可以真的一去不回头,最后还是会回到最初的地方。
如果说梁子的命运在时代背景下显得悲惨,让人同情,那张晋生呢?他是一个从一开始就诸事顺利的人生赢家,但是最后,因为经济政治原因不得不移民的他,最后只能靠着谷歌翻译和儿子交流,更是让儿子从不敢言自己的母亲是谁。而困惑的儿子在得到了华人老师的些微温暖后,坠入了一段迷惘的忘年恋情。
贾樟柯的厉害之处就是于无声处听惊雷,通过多个细节前后呼应,隐喻象征,展开多个时空的人物状态对比。电影开场的《go west》,一开始就是时代的新声,是年轻人放手拼搏的号角。张晋生投入到了这场拼搏中,一路从小县城拼搏到上海,拼搏到澳洲。最后无法落叶归根,每天在异乡喝着家乡酒,说着家乡话,把玩买到的枪支,却没有了敌人。儿子因为母爱缺失,和父亲语言不通,陷入到青春期的人生迷惘中。这首《go west》是对一个时代的总结和讽刺。电影的最后,年老的沈涛在给儿子包了一个麦穗饺子后,站在雪地里独自跳起《go west》。
沈涛的儿子出生时,沈涛虚弱地问:真的要叫到乐吗?张晋生肯定地点点头:要赚很多美国dollar。到乐到澳洲后,同学调侃:your name is American dollars.但是到乐却说:there's no meaning。沈涛对土地,对乡情有一种深深的眷恋,她离不开土地,因此张晋生才会抛弃她,但是张晋生很晚才发现自己的这种眷恋已经无法回头。沈涛一方面眷恋乡土,一方面希望拥抱变化,因此她才会对儿子说:你还是跟着爸爸好,妈妈没本事。可是她的代价就是亲情的缺失带给一家人的无法愈合的创伤。
无乡而返是游子的痛(张晋生),有子不归是母亲的痛(沈涛),有娘不识是稚子的痛(到乐),这是伦理的痛,也有工业时代席卷农业时代作为推手的痛。
贾樟柯只给了一个切面,就细细剖出时代症候,他的作品总有深深扎根土地的厚重感,在人人逐利的市场化时代,给了人足够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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