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同岁,生于1942年,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出生,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1960年,在国家最困难的时期结婚,也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更不幸的还在后头。
母亲说,她唯一的嫁妆就是两口木箱。
新婚的第三天就得去上工,不上工,就要挨饿。
苦,她不怕,让她寒心的是,她的男人既木讷又不懂得心疼她。
母亲说这些时,带着一股子恨意。她自幼勤快又能干,还有些泼辣,在附近是出了名的。她大嫂进门后,谁都不怕,就怵她。
那时汉口的一家工厂正在招工,当工人、吃国家饭,是很争脸的事。母亲读过几年书,是有机会去当工人的,本来都说好了,外婆死活不让去,逼着她嫁人,她本是个倔性子,终究没有拗过家人,妥协了。
我不无遗憾地说,你要是去了大武汉,那日子就好过咯。
她叹了口气,神情有些黯然,目光移向了别处,嘴唇抿起,右手不经意地合拢,握成拳状……
为何要嫁给父亲?我没有追问原因,她也没有细说过程。
直到后来我才了解到父母之间还有一个惊人的秘密!
我奶奶和外婆是亲姊妹,父亲是母亲的表哥!
从小困惑我的问题迎刃而解。怪不得我老理不清亲戚关系;怪不得我天生愚钝,反应总慢人一拍。
在我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在那个年代却是“亲上加亲”的好事!
既然是亲戚,婚前自然见过面的。母亲说她早就听闻父亲懒且性子软糯,要不是外婆逼着……
她那时还是不够了解父亲,进门才发现,他在外人和家人面前,完全是两副面孔。
父亲16岁初中毕业,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每年免费帮村民写对联,在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村民面前,绝对是一个文化人!
毕业那年,经公社举荐到市医学院学习,前程一片光明。回村办手续时,大队不给盖章,理由是家庭成份不好。我爷爷在解放前曾做过小买卖,因此被评为“富农”,其实家里也穷得叮当响。
奶奶脾气不好,跑到大队又吵又闹,本不是多大的事,送点礼、求求情就能解决的事,愣是被她搅黄了。
父亲气得到地里毁坏庄稼,被大队关了起来。种种打击,让心气儿挺高的他,从此一蹶不振,跌倒了,这一生也没有再爬起来。
婚后,父母自立门户,前途是小事,活着才是大事!
饥荒面前,活下来才是王道。母亲吃过草根,啃过树皮,那树皮又苦又涩,嚼不动,在胃里不消化,拉不出来,得用手抠。茫茫大地,满目疮痍,除了人和耕牛,连老鼠都少见,几乎见不到活物。
人饿到极致,除了屁股那里还有两瓣肉,就剩一副骨架,被一层皮勉强裹着,随时要刺将出来,等到哪天突然变“胖”(全身浮肿),时日也就不多了。
队里每天还会安排繁重的体力劳动。早上大家一起去上工,晚上清点人数,人少了,也不去找,家里还有喘气的,通知一声,第二天顺手就挖个坑埋了,也不发丧,如同死了一只小猫小狗。
就在那一年,我爷爷和外公先后饿毙。这两人的命运惊人地相似,娶姐妹俩,各生了三个子女,都是两男中间夹一女,且长子都英年早逝,两人同年卒。
母亲上过学,会算账,为人正直、本分,被推荐掌管队里的财物,在当“官”期间,家里还饿死了人,她提起这事仍在后悔,说当时根本想不起来接济一下家人。
父亲也终于当上了民办教师,没有工资,算工分,分田到户后,每年能抵扣一些公粮摊派,这已经羡煞了很多人。
父亲乐得清闲,也好赌,奶奶是个药罐子,家里的大小事务都落到了母亲身上,她起早贪黑、拼尽全力,日子还是过得捉襟见肘。
有一年冬天,她到卫生院去拿药,正是午饭时间,看见医生在吃肉,她那没有丁点油水的肠胃,受不了刺激,一阵痉挛,她艰难地将目光移开,不停地吞咽着口水,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那肉香,她说,这辈子都忘不了!
她生下了第一个儿子,没人伺候她坐月子,稍微能动就爬起来做事,由于劳动力少,挣的工分也少,一年结算的财物,不够给一家老小添件新衣裳,吃不了几顿肉。
曾羡慕她的人,也经常嘲笑她。母亲不甘心、不认命,农闲时,贩一些小物件,走村串乡地卖,多少能挣点活钱,她倔强的性子,不想输给别人。
母亲又生了二胎、三胎,两个孩子生下来就怪病缠身,早早夭折。第四胎是个女孩,健康地长到十八岁,出落得越来越水灵,跟邻村的一个小伙定了亲。第五胎就是我,母亲38岁高龄产下的一子。
我八岁那年年底,姐姐跟同村的几个姑娘骑车去县城,回家的路上,遭遇了车祸。父母刚刚卖完猪回家,本以为能过一个丰裕年,还来不及喜悦,瞬间就跌进了冰窖。
当姐姐的尸体抬回来时,母亲哭得昏阙了几次。父亲那年正是民办教师转正考试,预考成绩全县第二,正考赶上姐姐发丧的日子,就白白耽误了。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经常打骂母亲,母亲个子虽小,也不甘示弱、针锋相对,但哪里是父亲的对手,总是惨遭毒打。
那时哥哥外出工作了,我还小,不能护着母亲,每次我都要紧紧地跟着她,她总是在屋后的水塘边转悠,里面的水挺深的,能淹死人。
有时她会很生气,冷着脸叫我别跟着。我站着不动,她一转身,我又飞快地跟了上去。
有时她走走停停,似乎故意等我,我跟上了,她又突然转身,一把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胸前抽泣,然后红着眼睛对我说:“要不是看你小,我早就跳下去了。”
我知道跳下去意味着什么,没有母亲,想想都让人恐慌,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吧!
那会我很纠结,既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好保护她,又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长大,好成为她的羁绊。
直到我大了,父亲才不敢明目张胆地殴打母亲,他知道,两个儿子都向着母亲,孤立他一人,我以为他变好了,没想到几年前,父亲再一次把母亲打得出不了门。
情急之下,哥哥打算回去把父亲狠狠地捶一顿,以解他和母亲心头之恨!在我的劝阻下,才做罢。
我在外地,只能打电话安慰母亲,她情绪低落,没说两句就哭开了。从她的哭诉中,我得知父亲的脾气始终没改,还是经常打她,怕我们担心,她一直隐忍不说,哪知父亲这次如此绝情,下了狠手,她才告诉了我哥。
我又给父亲写了一封长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盼他能有所收敛。那年国庆期间,父亲动一个小手术,我忙前忙后,以期能感化他。
我总认为,不管什么人,给个契机,一定可以唤醒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自那以后,哥哥把父母接到了城里去住,日子比以前好了很多,再也没有听说父亲动手了,电话里经常能听见母亲的笑声,她还偷偷地告诉我:父亲学会关心人了。
这大概是我听过的最高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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