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月人的悲哀

他又梦到碎掉的月亮，破碎的每一粒都很完整，有一部分成为化掉的油，漂浮在梅子味的深蓝河水上，波光粼粼。他跪在地上想要小心翼翼地拾起。而碎片甚至没有感受到温度，就幻化为沙被风吹散。

                                                                                                                                                            ——引

1.

他想要的从来就是潮与汐，和完整的月亮。

他睡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背脊靠上去的时候立刻僵直了。老人家好像为了自己的骨头都喜欢睡在这种木板床上。

可是他不是老人家，他才三十岁，就是所谓的而立之年。

眼睛痛苦地合不上了，干涸的眼睛分泌不出泪水，器官是隐隐作痛。

他记得漱石先生说过的，“虽然卡莱尔也患过胃病，但患过胃病的人未必都能成为卡莱尔。”他觉得很多人都是像彗星一样划过的，转瞬即逝，却是很壮观、绚烂。

他的床倚靠着窗子，抬头就能看到夜空中被乌云笼罩着的月亮，月晕像神女的纱。

下床，他穿着单薄的开衫，踩着拖鞋打算去24小时的药店再买一些止痛药。

白天的温度与晚上的温度岔开一大截。

他走路的习惯从小就是这样，喜欢低着头。

只是用余光去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变得很奇怪，好像跟不上他的脚步，像被人踩住了一样。

“喂，你让让。”他语气烦躁。

没有一点反应，只是稀疏的脚步声。

他突然停下来，把叼在嘴里的烟头，摔落，再狠狠地踩在脚底下。

“我知道你在。”

接着是风的声响，好像有一团东西闪到他的面前。

“你决定好了吗？”Zagan顽劣地笑出声。

“我没有决定好，但是你别拿我的影子置气。”他挠挠有些蓬乱的头发，显得有些窝火。

 “我总在做决定，每一天都在做决定，我怕我要是再不作出决定，我这一生就这样过完了。”

一直摇摆不定的原因：是一种恐惧吧。

“不过是放弃生，选择另外一种生的过程。”Zagan说出了很有深意的一句话。

“喏，你快要死了。你难道不打算多活几年或者几十年吗。”Zagan问他。

“要是我想活一百年，那你就要为了一个不值钱的灵魂等待一百年吗？”他反问。

“一百年，对于恶魔来说，微不足道。”

“可是，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快要离开的缘故，我反而什么也不想要了。

是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想要。”

2.

他见到z的时候是一个黑得没有一丝光的晚上，两个人都沉默地枯朽的木头。

这完全是一个意外，他在看《所罗门秘钥》，对就是那个以色列最有智慧的国王。所罗门以灵魂为交换，召唤恶魔，拥有七十二魔柱

他见到了Zagan。只是七十二魔柱里不太知名的那么一个，他化作人型，没有全身那么可怖。

“你可以叫我Zagan。”

所以关于要不要签订契约这件事情，展开了漫长的沉默。

“在你的那个世界里，你也算是王公贵族了吧。”

Zagan点点头。

“我只是想要你的灵魂而已，死了以后灵魂给我吧。”

“人类遇见你的时候，都愿意交换吗？”

“他们愿意，因为我能满足他们的一切欲望。”Zagan的语气中带着若有若无一丝嘲讽。

 “因为人类的目光很短浅，他们只在乎生前，没有人会在意死后。”Z接着说。

“我在意。”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清透的光，因为生前已足够痛苦了。

“生病很痛苦吧。”

“痛苦。”

“那你会需要填补这种痛苦。”

“不，我不需要。我接受它。”

“那你为什么召唤我。”

“我只是想知道这些东西是否存在。”

“你动摇了。”

“是的，我在动摇。但是在我没有想好之前请不要再出现了。”

于是是半个晚上的沉默，Zagan就暂时性的消失了。

3.

“恶魔要灵魂做什么？”

“你总是有很多问题。”Zagan却有足够的耐心，这一直是恶魔的过人之处。

“假如要交换，那也得搞清楚才是吧。”他回答道。

“灵魂拿来食用，灵魂陪我到地狱里分担苦难。”

“我的灵魂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愚昧，很适合祭奠黑夜，守着无穷无尽的黑暗与孤独。”

“好啊，你就拿月亮来交换吧。”他讲话的语气，很像在讲一个简单的玩笑话。

“你真的要月亮吗？但愿你童话故事没多看，他是一个星球，不是一个平面体。”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你用月亮来和我换。”

“那我也一样，我想要你的灵魂，就如同你想要月亮。我生活在地狱里不想到天上去，你去取月亮，你一定能够拿到的。”

“不知道我的灵魂去了地狱，还能不能当一个守月人。”

就这样，他为了月亮，出卖了灵魂，和恶魔签订了契约。

恶魔是欲望，是束缚，是诱惑，是出卖。

他真的偷走了月亮。

就像做手术一样小心翼翼地在深蓝的天空中划开一道口子，月亮一点一点变小，成为了掌心里的一旦明珠。他拨开了乌云，取走了月亮。

人们的爱情观太过于浪漫，甚至把太阳与月亮都编造出一个悲情故事。一昼一夜，月亮落下，太阳就升起，永不得相见。

他把变小的月亮固定在桌子前，反射灯光，月亮也发出微弱到光。这样他可以很温馨地进行创作。

第二天晚上人们发现月亮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可是大家早就有了一双适应黑暗的眼睛，没有寻找，好像笃定月亮一定会自己长脚走回来的。。

卡佛说过这样一句话：“夜里睡不着的人，白天多多少少有什么逃避掩饰的吧。白昼里解不开的结，黑夜里慢慢熬。”

他真的想煮粥似的，富有耐心的慢慢熬。把单调的黑夜一点一点磨长，薄而脆弱。披上黑色的斗篷便以为自己隐身了，可以无拘无束.

他的创作依旧流畅顺利，多了一个月亮不是多了一份灵感，而是精神上的明亮

月亮可以变得那样小，那样轻盈，那样平凡。

它守着他卖不出去的稿纸，凝视着他那双浑浊的双眼，和那可怜的缺失的睡眠，还有那一星半点的孤独。

那像是博尔赫斯说的有关于：“守月人的悲哀。”守月人只有一个。如果全人类的悲哀都压在他瘦削的肩膀上，他也是甘愿。

默默忍受，默默微笑。

就好像是他时常看着自己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和淤青，甚至连抱怨的话都懒得说了。

后来的几天，总有人问他用了什么灯，怎么会这么亮。他有羞耻心不愿意说自己偷了月亮，便回应：“最新款的LED灯罢了，只是一个普通的灯。”

盗贼，无论是偷财，偷心，偷天地，偷日月，都是不光荣的。他们是生活在暗处，心里却总有一个无法说出口的秘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禁地。一个存有希望的光亮之处。

可是不能掩盖过黑夜啊。

“我和你说，我偷走了月亮。”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以为我是一个满口胡话的疯子。

即使是这样他们也不会愿意抬头看看月亮到底真的消失了没有。

他拍了拍月亮，还能看得清里面的月坑，灰蒙蒙。抚摸月亮，像抚摸着一个人的头颅。

“我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盗贼。我是一个病人，也是一个贩卖自己灵魂的无耻之徒。我自私地占用着属于全人类的光亮。如今，月亮啊，得送你回家了。”

他真的归还了月亮，像偷窃时一样小心翼翼，拿了针线把那道口子补上。

不是无私，因为拿不是曙光。

4.

失去月亮之后，眼睛所能触到的东西都是暗色的。

他记得他在小时候，站在家里的全身镜前。

呆呆地看着自己，看自己没有感情的哭泣，哭的时候露出的狰狞表情。

然后再看自己的笑，脸上还挂着泪水，却很努力扯开嘴大笑，那时候的门牙还是歪歪扭扭。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一场梦，只要梦醒了，一切都回到最初的样子。他躺在奶奶家的小木床上酣睡。

短暂半生的记忆像放映机倒带一样在脑海里闪过。

他觉得自己变得透明，且薄如蝉翼。

或许是退化了。整个人缩成一团，显示出像新生儿一样很很没有安全感的状态。

不知道什么时候恶魔又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了，这回不是人的样子。他是一只强壮的公牛，长了一对宽厚的狮鹫翼,牛角黑得发亮尖锐的是个武器。

“那，和我一起走吧。”Zagan再次从长袍里伸出那只手。

“去哪儿。”他的声音轻了下去，已经气若游丝。

“去往新的世界。”Zagan搭上他的手，将他牵走了。

“我想知道，你真的赋予我偷盗月亮的魔力吗？”他很执着地问Z。

“说实话吧，你以为经历的是这样的，所有人都睡着了，唯独你醒着。

然而事实往往是相反的。”

Zagan问他：“走之前要喝一杯酒吗？”还没等他回答，Z把河流里的水变成酒了，拿起银杯子舀起一杯酒，递给他。在月亮的映照下，小小杯面也显得波光粼粼。

众生皆醒，唯你独醉。

5.

“在漫长的岁月里，守夜的人们已用古老的悲哀将她填满，

看她，她是你的明镜。”

                                                                                                                                   ——《月亮》博尔赫斯